八 清早,曹淑青洗脸、梳头、换上新衣裳,趟着露水一路赶到褚河铺,去搭乘九点半钟进城的小火车。深秋。雾气苦辣。西边大白杨畔那一钩残月,宛若行将航去的孤舟,尽将满舟凄楚哀怨的眼神倾向大地。田间稀稀落落的包谷,若瘦弱的女人,一壁奶着怀中孩子,一壁举手劳劳,而身边低矮的芝麻则打起细亮的灯盏,浑不知东方又大又圆的太阳,早已红彤彤。远处的河水,隐过一带白花芦苇,环佩叮当,悄然而去。曹淑青坐在候车室内,放下叠着的纸鹤在膝上,抬眼透过窗子,看见月台上,三三两两的离人,在红灿灿朝晖中,依依惜别。 “这里有人吗?”淑青抬起眼,见一个满脸朝气的男生,微笑看着她。淑青头一低,身子往边让让。“谢谢”那男生坐下了。淑青垂下头,复又叠起纸鹤。“你也是知青?回城的?”淑青侧脸望他一眼,不吭声儿,点点下颌。“我,红星农场的。你是哪儿的?”淑青没抬头,也没再理他。男生笑了,停一会儿,说道:“我猜你定是桐树园儿的,对不对?”淑青愕然看他一眼,他蛮调皮的笑,“对不对,桐树园儿的?”淑青抿着嘴,只朝他垂了一下眼睛。“林晓霜,认不认得?我俩同学。”淑青没回应。淑青心想,林晓霜你们同学,骗谁的,我俩同班三年,怎么就连见都没见过你一眼呢。接着,那男生还说他认识——李,李香,李香什么的。淑青抬眼瞟他一下,站起身来,抿嘴笑着走开。太阳升高,已由金红转变银亮。站台上红的朝晖与白雾气业已散尽,明光亮彩。两道乌黑铁轨,沾染露水,远处窜来,又远处跑去。淑青走出候车室,来到月台边,踮起脚尖趔去身子,望了望,还是不见火车来。远方白杨林中雾气腾逸,如烟似尘。淑青转到松树下。忽见小火车喷吐白烟,像舞动长龙,遥遥滚出。月台上,侯车室,人群骚动。这时,身穿制服手拿小旗的车站职工,一壁挥舞旗子,一壁吆喝着,驱赶人群往里站。小火车“哐唧哐唧”开来,“呜——”一声长鸣,喷出的白烟穿梭着日光,像匹扬起绢纱,将人群笼罩。 “汔!——”小火车停下。 人们在湿漉漉的烟缕里,纷纭蹬车。曹淑青寻临窗位子坐下。曹淑青一扭脸儿看见车窗外龙爪槐下一对男女知青挥别。晶亮晶亮太阳雨,淋淋下着。火车启动了,龙爪槐往后移,男知青跑上车,女的跟车走。“这里没人吗?”淑青看见玻璃窗映出一身影,也不回头,只听声音,就知是才刚那男生,便托了腮装作没听到。小松树,房子,电线杆,玉米田和芝麻田,划过车窗,一闪而过。小火车快起来。而车窗上的身影,仍然如故,一动不动。淑青握着下巴,回眸瞥他一眼。他坏笑了。“我叫林汉。”他坐下,扁扁袖子,拉拉领子。淑青没理他,只别过脸去。火车愈来愈快。一点点远村,山和田间水渠,一晃而逝。这时,车厢里一群返城知青,兴高彩烈,唱起歌来。“听,他们唱的歌,词全是我写的。”曹淑青托着下巴扭脸看他,他朝她扮个鬼脸,将淑青逗笑了。 午后三点。太阳若山洪瀑发。偌大广场,银波翻腾。两人走下小火车。林汉说:“请你吃水饺去。”淑青摇摇头。林汉说:“送送你吧。”淑青摇摇头。林汉执意要送。淑青抬眼,道:“谢谢,真的不用,你也赶紧回吧”林汉说:“不看一下老战友?” 淑青一愣。林汉手一指,说:“喏,古槐街饺子店,有你老战友呢。”淑青疑惑。林汉坏笑。淑青身子一拧,说:“又骗我的。”林汉说:“骗你是小狗。”淑青说:“我哪个战友?”林汉说:“她名儿我倒真给忘了,只记得好像叫李香什么的——反正我是见过的,胖胖的,和林晓霜好着呢。原先我们一道回来过的,也曾到她饺子店吃过饺子哩。”“李湘莲?”“对,对,是李湘莲。”好多年没湘莲消息了,她过得咋样儿,何不就过去看看她,淑青这样想着,便跟了林汉去了。谁知到饺子店,不该李湘莲值班。林汉忙着排队买票,淑青没意思,便走过去,对林汉说:“我先回了。”说罢,掉头而去。刚好106公交开来,淑青跑上车,寻位子坐下,乍一回脸,透过车窗,看见林汉。林汉急头怪脑站在饺子店门口,风吹乱他头发。 淑青悄悄埋下脸。 公交拐进望田路,转过三株法国梧桐,展展眼儿,便到文化局家属院。 曹淑青匆匆下车。急急忙忙往家赶。文化局家属院是座破旧院落,三幢红砖小楼,一带青砖围墙,锈蚀的铁大门一扇敝开,一扇长年累月紧掩着。透门望去,见各楼墙上,贴满五颜六色标语与白纸黑字大字报。太阳在楼角往下沉。深秋了,院落里的树,纷纷扬扬,掉落叶子,像哗哗垂泪。满地树叶与纸屑,风一吹,起起伏伏翻着滚儿拢到楼角树根了。淑青抱抱膀子,一路急匆匆走去。风与落叶扑打淑青。终于到家了,妈妈该咋样,一时淑青很紧张,脚步也慢了,缓缓扬起脸,一双泪眼就望见二楼她家小窗上挂着的那只铁丝鸟笼。 笼子瘪瘪的,满笼红夕阳,在秋风里,晃荡一下,又晃荡一下。 淑青咬着嘴唇,心里喊道:“爸,我回来了。” “这不淑青么,啥时回来了?” “秋岚姨,您好,这是往哪去?” “给你老轩伯买瓶酒。快回吧,你妈老想你了。” 淑青听了,含泪点头,一笑,过去了。 淑青走到楼道口,刚要上楼,忽然有人从楼梯上咕咕咚咚跑下来。他两肩碎煤屑,一鼻子煤灰,乍一眼,胖乎乎的,虎头虎脑。紧接着,听到淑青妈,在楼上喊: “富军,下次再这样,阿姨我可就生气了。” “得罪不了,曹阿姨,您回吧。” 淑青听见妈叫他,张眼一看,不认得,想要斜身拦下他,却没拦。这时,又听楼上妈说道:“富军,那你慢走——” 这人是谁? 淑青一壁想着,一壁扭头看,一步步登上楼。 曹阿姨才进屋刚要掩门,忽听脚步声,误作富军了,回身一看,“妈!”女儿淑青叫她。 “淑青?” “妈——” 淑青站在那儿,不动,两眼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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