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绢 秋雨,淅零淅零,一直落了七八天,黄昏才停住。 秋也收了,麦子种罢,正是农闲时节。小村里媳妇们天天做棉衣搓麻绳,或席子一展,与婆婆一人把一头儿行棉被。人家孩子大的,上学打工,不会闲在家;孩子小的,一手拿拨郎鼓一手抓大馒头,在大人旁边又玩又啃。凡有成色男人皆不会闲呆家,他们三五打帮,搞建筑做油漆,早进城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间或传出几声牛哞和羊咩声,照例会有一起两起卖菜的拾破烂的来,悠悠转转,看看没人就走了。小村不大,二十多户人家。平常,村街就少人走,甭说下雨天,大半晌不见一个人影儿也是常有的。村子里并不是没男人,也有,那些懒或没本事的窝囊汉子,天一落闲,是不出远门的。吃罢清早饭,这些人,头一搭拉,背背女人眼儿,就顶条麻袋片趋拉趋拉聚村头代销店里来,打麻将或“调主”,输赢些冰糖块儿尽渡这霪雨闲长的日子。更有三对四对小夫妻,居村子里也不外行打工。他们日日缠绵着窝新房里看电视,一台接一台看,腻歪了,男的就扯起有高胸脯大屁股细眉毛的女人,被窝一钻,先是将精力折腾尽,然后张嘴巴打呼噜一直睡天亮。 阳光,一闪一闪从宿雨的枝叶间铺下来。 泥路、土墙根的麦秸垛,皆腾起缥缈如烟的细雾,几只红的白的鸡,就在淡淡雾里飞上墙,一声高叫,人家柴门打开,绿鸭子和白鹅三只五只涌出来,伸长脖子或一歪一歪肥胖的身子,争着挤着河坡去。小村三面环水,户户养鹅鸭。一忽儿,河岸白柳林里,草地上,泊满乱乱叫唤的白与绿了。河比向前涨了些,水并不多浑当,流得也缓。叫着的鹅与鸭,一大片一大片,滚没进水里去。太阳更高些,耀得远处的河水泛起一层金辉。纳鞋底的妇人和袖手的男人,各自从家门走到村街上——尽立在浮动而白的太阳光线里,说闲话。凉风吹起来,吹散阳光。阳光飘荡就让他们变虚幻,一个个像水里倒影。 忽然,村子上空过来一行大雁,呀呀叫。 妇人遂眯起眼,一直看到雁不见了。热闹的村街,复静寂下来。风住了,阳光如一块温婉的玉,将男人女人凝固里面。男人在外打工的妇人怀了心事,在暖玉里,趟着叶落,归回各自家。另些女人盯一眼没本事的自己的男人,身子一拧走开了。闲的男人觉无趣,紧跟女人回去发誓言,过年一打春儿也打工去。 你也会打工?这话骗鬼的!女人不信。 到哪儿不会下力?不是舍不得你,收秋就走了,男人说。 看看咱村除了明婶家的傻子赖孩儿,就剩你们几个,整天狗X连蛋一起打牌,哪像男人? 姑奶奶,别嘟噜,过年,也让你受活寡! 妇人笑了,过去拍自家男人一下说,不图你挣钱,争口气是不?一扬脸,看见篱墙外,傻子赖孩儿歪脖子吊膀子,打那儿过。女人叹口气,唉,明婶瞎了,哥又是傻子,真够绢绢这闺女受的! 女人说的绢绢,翻过年儿,十五岁。
绢绢出落得条是条,样儿是样儿,梳两根细辫子垂胸前,竟是经了河水滋润,肤白眸亮。女人们见了会说:绢绢哪像乡下人,多洋气,倒跟城里闺女一样哩。绢绢一笑,头一低走过去。绢绢家住村子尽南边,挨着大河,门前有棵皂角树,树下一盘大石磨。阳春深秋,逢上新月的夜,小村孩子们便聚一块儿“藏猫虎”。七七八八必拢进皂角树下,必推绢绢来“打班儿”,分两班人,有藏的,有找的,轮流着玩。那年,绢绢六岁,成天穿斜纹花布衫,露出细白脖子,出众是不消说的。绢绢双手背身后,挺挺胸脯走出来,但个子就高出同年纪孩子足一头。她靠住石磨站定了,伸出白手指,分派其中一个孩子出来,和她一块儿挑“陡弟”。月亮,瘦又俊美,洒下一片清辉。孩子眸中各有了一枚小月亮,像清潭养着的银鱼。绢绢的傻子哥哥赖孩裂大嘴,在他们旁边,啊啊叫着跑去捉飞萤。 “拍他甩他, 养来菊花。 青青柳绿, 谁是我的弯腰徒弟?” 绢绢细手柔若白蝶,从每个孩子肩膀飞落又飞起,停下不动,“你出来。”那孩子高兴高兴出来,站绢绢一边了。所有孩子都愿意跟绢绢一班儿,不能一班的,撅小嘴,赌气站别处去。赖孩尽捣乱。大家讨厌他。绢绢不乐意,过去给哥哥系好散开的衣裳扣。傻子张大嘴笑,叫她一声“妈”,又去捉飞萤。孩子们捂着肚子,弯下腰,哄堂大笑。绢绢气了,扭过身子,“不玩了!”小辫子往后一抛,撅撅回家去。 绢绢性格是好强,受不得别人笑话。 咋着啦?明婶看女儿流眼泪就问。 问您孩儿去,他总喊我妈,惹别人笑话! 明婶叹口气,从篱笆墙内走出来,一边喊赖孩,一边说,不早了,各回各家睡去吧。 傻子赖孩从黑影跑出来,“篷”跳上石磨,腰别短短玉米杆,伸手将满把萤火虫儿放飞了。绢绢妈过去一把将他拽下来,啪啪啪,照脑瓜打几下,绢绢是你妹子,再胡乱喊,看撒碎你这张嘴!可是骂归骂,打归打,赖孩总归是傻子,胎里带,谁啥法。赖孩嘿嘿笑,仰起脸,看满头飞萤,吊膀子回家去。明婶心里泛酸。抬眼望望新月,皂角枝上泊定了。孩子们散远去,听得见大河的流水声。明叔与小村别的男人一道去西山煤窑打工,一去月把子,还不见回。往年这时节早回来三四天了。今年咋回事儿?信儿没信儿,人没人的。赖孩这个傻样儿,眼看十三四岁,一天学没上,啥活不会做,将来讨媳妇都难。明婶坐石磨上,禁不住掉眼泪。皂角叶子,一针一针落下来。篱墙内核桃树,根根交错的枝上,在新月里,有一团红绒绒一团白蒙蒙的,是家鸡。忽然,有翅膀扑腾几下的,叫一声,复宁静下去了。木桩栓着牛,一大堆黄灿灿卧那儿,扭头看明婶。明婶看它。眼中分别充满了白莹莹泪影儿。 妈——,绢绢过来,牵明婶回转去。 明婶看一眼女儿,女儿月下愈白,映出柔光,扑散到她发皱的脸上。明婶脸熨贴了,一瞬间,又有些光洁。有这样齐整女儿,明婶显然舒畅了许多。可是,这夜过后不久,明婶家竟出事了。 那是早晨。 一连下了两天雨,陡然晴了。红色的太阳光线乱乱笼下来。篱墙、葡萄架、菊花和丛竹,都染成红茸茸的,散湿气。间或有几点大的雨珠,晶亮亮一闪,那是树的眼晴。明婶端瓷盆喂白鹅,绢绢背书包刚要去推柴门,篷篷篷,一脸一身黑煤灰的小狗跑过来—— 绢妹,你妈呢? 明婶扭过头去。红的光线在明婶脸宠打了旋儿,转出几道细纹纹。小狗通身黑的,在一片红光里,白的眼珠突出来。 明婶问,急猴猴,有啥事儿? 明叔被捂到井下了! 小狗通身黑的,喘着粗气,说完话,两只白的眼珠关闭了,流出两道白泪水。白的泪水,冲过黑灰的脸颊,仿如两条白溪,奔泻煤场。煤场塌陷。“咣当当——”明婶手中瓷盆掉下去,溅起几簇白光,惊吓了那群白鹅。白鹅扇起翅膀,嘎嘎叫。白的鹅,在红的光里,拍着红的空气叫。白的羽毛,飞散得到处都是。明婶呆在那儿,好半天不言语。明婶像一束麦秸,麦秸倾斜,在红的太阳光线和白的羽毛飞里,轻盈倒下。明婶瘫在地上了。绢绢飞过去。一只彩蝶,横着翅膀飞过去。绢绢扯起明婶衣角,一只彩蝶,触抚倒下的麦秸。妈——,绢绢喊。赖孩从屋里吊膀子冲出来,一看这情形,一跳一跳,拍手笑。 太阳高了,太阳光线由红变成白。 和村里干部一道来到西山煤窑,已是晌午错,明婶笨拙木讷,似乎魂儿灵儿都没了。明婶是由六岁的绢绢搀抚下了拖拉机,进了泥泞大门,见过一脸严肃的警察,警察拦住说,不准哭,不准闹。说完要带他们往一边空地去。煤厂那边停满警车、轿车和救护车。明婶笨拙木讷,面如土灰。村干部弯腰笑,磕支烟敬过去。警察接了说,上面领导来了,要想解决问题,就少说话。是是是,村干部笑脸给警察。绢绢说,我爸在井下,为啥不让过去!警察手一软,爸爸——!绢绢挣脱开,哭着喊着,扑过去。绢绢的喊声,一场微弱的风,扫过土地,山梁,人群,一直传到遥遥宇宙去。绢绢的喊声,多像闪电,耀亮世界的黑暗,贪娈的手,多像神符,箍住自私与肥厚的嘴。一切肮脏停下来,感到羞耻。人人走出。人人主动往上打捞人。可是绢绢的爸,明叔,再也没有从井下走出来。 明婶整天哭。哭尽眼泪,哭干身子,在一个春花烂漫的季节瞎了眼睛。 那年绢绢上初一,上初一的绢绢周末骑自行车从褚河铺中学走五里油菜花羊肠小路,回到家。车轮子满是青草与野花的香气。傻子哥哥坐在篱前编柳帽,吹柳笛,呜呜呀呀,口水湿了大半胸脯。傻子哥哥看见她,裂嘴笑,伸出柳笛给她吹。绢绢往后倾倾身子,笑着,从书包掏出平时节俭的饭钱买回的桔饼给他。傻子接了,一把塞嘴里,拍拍屁股,嗷嗷进柴门。妈妈坐当院,一院子苦艾白汁淋漓。妈妈坐当院,榆钱一小圈一小圈飘下来。妈妈的眼睛水湿。 妈——,绢绢喊。 明婶脸扬起来,四处看。 妈妈的眼睛咋啦?绢绢问。 自行车慢慢从身边倒下。明婶站起身,伸出胳膊向她摸去。 绢绢一把搂起妈妈。 闺女,妈的眼睛不中用了。 不!绢绢捧起明婶的脸,泪滴,一粒一粒落下来。初升的镰月,轻轻割过枝上的鸟啼。黄昏绢纱一样飘下来。傻子哥哥坐苦艾上吃桔饼。。。。。。 绢绢退学了。 虽然绢绢书读得好,在褚河铺中学是出名的,绢绢依然退学了。 地里农活要她干,家里家务要她做,没有她,这一家子要散台,星期四清晨,绢绢卷起铺盖别了校门,绢绢看一眼隔河相望的阁街高中,头也不扭,回家去。绢绢怀揣木盆到大河。河水清且涟漪,绢绢坐青石上,洗妈妈的脏衣哥哥的脏衣。一群白鹅,面前嬉戏。河岸那边,二三里就是阁街。阁街中央有学校。绢绢不去看。绢绢满心思就是咋叫这个家撑起来。四月插秧六月割麦八月收秋,绢绢撩起额前汗湿的碎发,看炊烟背后的村庄,牛哞明亮。又一天过去,劳动与触目的涧花野草,使绢绢愈显康健素美。绢绢水渠走下来,布鞋沾满露水与野菊花瓣。绢绢挎着柳篮拐进细草铺就的小土路,在清风与月明中走向小村。两只辫子,一前一后跳跃着。黄昏的小村盛满小米香、凉风和狗吠。绢绢打开柴门,一群饥饿的鸭子与鸡,围着她叫着打转。明婶坐檐下搓麻绳。傻子哥哥依葡萄树下啃馒头。 回来晚了,绢绢说,忙将柳篮里鲜草掏出来喂白猪。 明婶听到了,扭脸说,歇会儿再烧汤。 妈,我不累。 绢绢挑起木桶去井台,速速打回一桶井水,倒进洋瓷盆,洗把手脸,就进灶火屋。傻子依着灶火屋门楣,袖起手。绢绢问: 哥,饿了吧? 饿。 先出去,小心柴烟熏住你。 傻子听话,傻子袖手走了,站一株榆树下,枯索叶子飘。傻子伸出手,去接那落叶,落叶飘到哪,他就跑到那,闹得满院子鹅鸭乱叫。绢绢两只白面手,出来——“哥,哥,莫乱跑,鹅鸭又没惹着你。” “日妈X。”傻子拣起一根树枝就打她。一下两下,打得绢绢没处躲,胳膊夹住头哭了。明婶听出了发生的事儿,伸着双手过来吵儿子。不小心被板凳绊倒了。绢绢看见妈倒地上。止住哭声去搀她妈妈。母女俩抱成一团流眼泪。傻子退到葡萄树后,手还拿着树枝,作随时进攻状。月亮升起房山,没羁没绊,亮亮堂堂照下来。鹅一群鸭一群吓得拢在篱墙根,不敢再去叫一声。而蟋蟀的鸣,曲曲折折透进来,墙外的萤火虫儿白线一样飞。绢绢将妈妈扶檐前青石板坐下。又转身,去洗把手脸,哭过的绢绢更美,惊得月亮遮起云彩。绢绢回灶火屋做饭。傻子睁大眼,随萤火虫儿飞,来回转动头。 更晚了,小村愈显静。 绢绢收拾完碗筷,烧水给哥哥洗脚。傻子将脚探进温水盆里,绢绢白的手,去搓他黑瘦的脚板。傻子嘿嘿笑起来。绢绢不理他那么多。傻子笑。绢绢辫子一撩,站起身,过床上睡去!傻子趴绢绢背上,绢绢背起他,进屋去,然后又打盆热水,端妈妈跟前,妈,来烫烫眼,明婶的瞎眼一到夜里总痒。 我自己弄,你坐板凳歇会儿去。 我不累。 绢绢给妈妈烫完眼睛之后,安顿妈睡下,悄悄掩了房门,坐灯下出神。村子一般大的女孩儿,上高中的上高中,打工的打工去,她离不开家。绢绢流泪,但很快就碰掉泪水,拉灯睡觉去,眼下还有很多活儿呢,要犁地,要赶紧趁墒把麦子种上,看看过冬了,绢绢还想与村长说说承包门前那片柳林子与水湾,来年开春儿好养鹅。——村子别人家生活越过越好,她不想让家穷下去。 村长同意了。 整整一个冬天,绢绢家三口人都在大河湾拾柳枝,扎篱墙,筑鹅舍。 傻子别的活不做,却乐颠颠地折柳枝,搬石头。明婶剪麻,好活泥用。绢绢穿花棉袄,一会儿栽桩一会儿糊墙,两只短辫梳后面,额上结满晶亮亮小汗珠。宽的河坡,在冬的暖阳下,清静又辽阔。脆薄的流水,在花石间活活而去。间或几只老鸹,柳林里飞绕。对岸的崖路上,早晚来去几个阁街高中学生。他们抄这里去阁街,要比走大路近三四里的路程哩。绢绢累了抬起胳膊擦擦汗,看到崖上行走的那些学生,一阵怅然。她多想背起书包去阁街上高中,然后考大学。这时,她的目光会跟随他们走老远,至到翻过那道梁看不见了。可是,她要照顾瞎妈妈傻哥哥,她要干活挣钱!绢绢咬了一下嘴唇,弯下腰打木桩。叮叮叮,打木桩的声音,寂寞又单调,传到白云里去。 鹅舍筑成时,下了一场大雪。 绢绢隐进茅屋里,独自个趴在手背上,向外看。雪一圪塔一圪塔滚下来,在稀疏的柳林,在枯干的苇丛,在河岩,在沙地与黑泥滩,积一片,积一片,就像起伏的白鹅。忽然,就在鹅群的深处,露出一个黑点。白茫茫的一片,那个黑点渐次变大。走出稀疏的柳树往这边来了。是个男生。他手挥着火车头棉帽子,大声吆喝着,跑。好像一匹黑马。黑的马,在白的雪中,那样剌目又清晰。他的口中,头上喷着热气,青春的热气。绢绢心里一紧,热热的。绢绢静静趴在手背上,隐进茅屋偷偷望。眼前的雪,还一圪塔一圪塔落下来。那黑的影,在雪落中眼前一晃,又远去,渐次地远远的去了。绢绢跑出来,躲在篱墙边,扒着柳门往外看。那个黑马一样的男生,头上口里喷着热气,看不见了。会是谁呢?绢绢想。绢绢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一个人,绢绢绢脸一红,进茅屋去了。 十五岁的绢绢翻过年,十六岁。 春来了,细柔的风,如女人出气,吹软了柳条,柳条着了绿,朴楞楞散开,几只鸟进去,碎碎的鸣掉下来。 柳林边的沙地、石砾,都如蒙了一层绿影,一晃眼是草,仔细去看,却什么也没有。水流更清了,宛如蛋青,透明的,滑滑的,流远去,流到大岩后面看不见。忽然,水面上浮过来一片白,接着听到歌声了,循声望过去,绢绢手摇一根芦苇,岸上走。河里的白,是鹅。鹅也叫起来,嘎嘎呀呀。还有的朴朴腾腾,揸开翅膀,溅射许多水珠。清晨的阳光投到水面上,折腾起一层薄的水汽,这一群鹅便在水汽里演变为云中的白衣仙子了,翩翩舞蹈。绢绢伸出芦苇往一边指了指,那前排的鹅,复静寂下来,歪了身子朝水阔处游。后边的,也跟着静、跟着游过去。这是处慢水湾,水面来得比别处要宽许多,水也深许多,看不见底下的碎石,而水的一边,却是芦苇荻子了,鹅爱来这里,去挑吃那水里的食物。水的另一边是高崖,崖上面是大田,田里的麦苗茁壮地长,忽然一道深色的影子飘下来,直飘进水里。每天清早,绢绢都赶着鹅群来这里。绢绢看着鹅们嬉玩去,独自个转到柳林里,一枝一枝挑出细嫩的折下来,剥去薄薄绿皮,露出水汪汪的白,绕到手指上开始编柳筐、柳篓与柳篮。往往是编成半边了,傻子哥哥吊着膀子走过来。 饿! 在这儿看鹅,我回去做饭,绢绢说一声,收拾收拾柳条站起身。 傻子嘿嘿笑。绢绢过去将哥哥夹袄上系乱的扣,解了,再系好。一架小小的银飞机,飞过来,飞过去,傻子眯了眼,随着那飞机转动头。 绢绢拉展哥哥的衣襟,再叮嘱一句:“看好鹅。”扭头走回去。高高的太阳,直垂进水里,如一团沉溺的白鹅。傻子一会儿走到水边呆看水里的身影,一会儿沿着河岸走,突然拿起花石头往水里扔,“朴通”一声,那边的鹅就从水面惊飞起,傻子笑。一抬头,看见高崖上一个人影立在那儿。傻子叫:“那边的主,你下来!” 人影就隐去了。傻子哈哈笑。正笑呢,忽见崖边溜下的路上飞奔下来一个人。傻子吃了惊吓,躲在柳后不出来。 这是你家的鹅? 鹅,鹅(我)家的。 那人听了后,会心一笑,不吱声了。接着,拿起芦苇,沿着河边,将游远的鹅赶回。傻子躲在柳后不肯出来。 放鹅的女孩儿是你妹妹吧? 傻子看那人一眼,从他手中夺过芦苇,赶起鹅往上河去。 那人笑了一声,一屁股坐地上,看傻子走去。 傻子却不走了。那人就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给傻子吃。傻子接过吃,嘿嘿笑。那人叫根毛。根毛是阁街高中住校生。根毛近来常逃课,常逃到这里立在高崖的田里望下看。根毛喜欢看河坡底放鹅的绢绢。绢绢不知晓崖上有人看她。绢绢有时会看见河底一道深色的影子,有些怪异,抬起头,看见一个人隐去了。绢绢捧着一只黑陶罐走过来。哥哥正与一个人坐在柳树下磕瓜子。绢绢看那人一眼,好面熟。绢绢放下陶罐,想起来了,这人就是冬天雪地里跑的那匹“黑马”,就是经常在水里看见的那道深色的影子。绢绢看他一眼:散乱的头发,倔强的眼神。那人站起身说,我叫根毛。” 傻子也站起身,伸出手中的瓜子给绢绢。绢绢“啪”打掉了。傻子缩回手,现在傻子是真害怕他妹妹绢绢了。根毛笑了。 根毛说,我知道你叫绢绢,我班上有你的同学。 我没有同学,认错人了。 你是不是叫绢绢? 叫绢绢的人多了去。 你是褚河初中的,王二汉是不是你同学? 你阁街高中的? 高二,跟王二汉一个班。 那你咋整天逃学?绢绢说出后,有些羞赧,忙低下头去拾芦苇,过河边去了。 想来看你! 绢绢装着没听见,赶起鹅往上河走。然而,绢绢的脸却润红了。 傻子哥哥捧起黑陶,一边靠柳树坐下,去吃那罐里的面条。吃得滋滋溜溜很香。根毛走过去,傻子捧起黑陶给他,让他吃。根毛摆摆手。根毛走到水边,太阳偏偏的有些西,河里的鹅,在阳光布满的水里,昂起头,一直游走。上河处隐隐有绢绢家的鹅舍,在篱笆内,像金色沙堡。 以后,根毛隔三岔五来,总是嬉皮笑脸帮绢绢赶鹅群。绢绢总不搭理他。根毛就与傻子哥说话。根毛说,赖孩儿哥,明儿带你去市集。
傻子翻起白眼珠,不去! 根毛不吭声儿了,悻悻走到水边,捡起石子去投河中央的柳树,傻子吊膀子站那儿看。投中了,傻子就拍手笑。 哥,哥,你莫理他,绢绢过去将傻子拉走了。 根毛拾起一块儿大花石头,“嘣”一声砸河里,溅起大水花。 下河湾的鹅,惊得又往下河去。绢绢白根毛一眼,拿起芦苇沿河边跑下去。这时,根毛也有些后悔,忙跟着跑过去,帮她往回赶鹅群。 走开,不希罕你来帮我! 根毛不吱声,看有两只鹅又游岔进入苇丛了,就跳入水中哄它们。有的地方水深过腰,根毛裤子湿了也不顾。 绢绢心头一热说,你上来,你上来,谁叫你跳进水里了? 根毛扭过头冲绢绢笑笑。 绢绢脸一红,垂下脖子不看他。 根毛趟着齐腰深的水,哄白鹅。 春更深了,河边的草呀树呀挨得亲亲密密的,一对对燕子飞来啄新泥。 河水真的不凉了,水底还有些温和和的,根毛边哄鹅边说。 绢绢头也不回地跑。根毛就趟着深水一点点将散开的鹅,撵到一片了。绢绢跑回来,胳膊搭些衣裳。 你快上来,快上来,换下湿衣裳。 不碍事儿。 说你的,你就听,快上来。 根毛一脸坏笑上了岸。绢绢将干衣裳往他怀里一扔,脖子一垂,走掉了。一架小小的银飞机,飞过来,飞过去,傻子眯了眼,随着那飞机转动头。 初夏的夜晚。 月亮扯着几个星星散步柳林里,蛙鸣声声,间或有只鸟,从苇丛斜剌出来,转一圈儿,又没进去。河水,深色的云彩一样,光溜溜的,从大或小的石间漫过去。篱笆内的鹅,像一片白的菊花或者积雪,铺满了一层。偶尔一只,叫一声,鹅群里起些响动。根毛蹑手蹑脚又来了。他一屁股坐大柳树下,卷起手筒儿对嘴学蛙叫。
柴门轻轻移开。 篱墙内的白,流泄出来。然后,悄手悄脚走出一人影。是绢绢。她低下头,慢慢来到根毛跟前儿,“人家刚睡下,你又来,烦不烦?” 根毛站起身来,笑。 绢绢移到柳树边,偎柳树站了—— 今儿上了啥课? 啥课也没听。 这样子咋行,不准备考大学啦?绢绢扬起眉,嗔他一句。 根毛不说话,扯起绢绢的手。绢绢碰掉了—— 根毛一把搂住她。 两人,像两束苇子倒下去。 鹅群里的鹅,突然叫,嘎嘎叫几声,复又静寂下去。天地之间,一片月明。河里的水,梦一样沉。 日子,一天天过去。 柳林的绿,更密更深了,连崖上的麦子也黄了,总不见根毛再来。 绢绢照旧常常来下河湾放鹅,鹅群嬉闹在水上。他到哪儿去了?终于,这一天,绢绢忍不住隔河问放麦假回家去的学生。问了一个又一个,都摇摇头说,不认识。绢绢一口气跑到阁街高中,原来,根毛早被学校开除回外地老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