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 大陆也有樱花,我不大注意,来美国后也常将她忽略。 来来往往南园读书,要路过一条甬道,大抵春气乍暖道边树猛然就开花。花事繁忙热烈,密密匝匝让人惊。连续几春都这样,我向树下人家打听,才知那些是樱花。原来尽是书上看,了解到她身世,不免怪讶她那样泣血燃烧青春是何必,日子长,岁月稳,一点点,一天一天道明自己不好么。樱花没这耐心的,逮着机会就灿烂得一塌糊涂,不管不顾。我觉着她好勇气,真鬼魅,然并不认为她值。过往路人逢见她妖娆倒是敷衍道一声:“好看!”,过后便要叫她丢下去。世人心多是攀高望远,不要慷慨的。大凡我辈热情,往往料要被人去轻看。我是受够了这世人的坏,来年再去看樱花,就觉着不一样。 忽然她就开放了,满枝繁华,若袭着通身婚纱的美嫣娇娘,突兀地在侵早走出,吓人一跳。然而樱花是不管不理的,她这颗心只要嫁春风决不问,一二日过去你看她仍满身华服伫道边,不想她竟在哭。一点点悲喜泪珠堕下去。郎情薄,抑或太完满?烈女子。大贞洁。其艳灼人,只为了这一世钟情,倏然就满树凋谢。华丽盛大,毫无悔意。这一点不理世人眼的作派,惟樱花谁有。杏花,比起樱花来,淡薄得有小家子气;桃花做作,故意绯红着脸子;梨花脸盘略大,白亮亮的不解风情;至于牡丹太俗、芍药太苦、梅花太冷,兰花又太娇气,都没樱花这一股子野劲,虽然她也娇俏,也玲珑若轻翼,甚至风一吹就要掉,但那一份烈情是独绝。到这时,你会明白樱花原是有一腔血的,有股子不白过一世之意志,粲然傲人,愤然绝去。她的这一种情怀,是花中女汉子,世人眼中的疯痴,她要占尽。她绝世而风华,哪去容凡间的一点点轻尘冷雨。 樱花只须美青春。 她要趁着好时光,恣意活。她没有心机,风气顺则发,逆则枯;发则满枝怒放,枯则一树尽凋。这一点品格,是中国古人,“士为知己者死”。当若以世间男人论,樱树该就是士的,宁死勿折腰,可其华耀世,可泥牛入底,不争毁誉,总要是顺情。他受不得窝囊气。不如菊花,为讨一世好名声,去耐凄风冷雨;也不如芦花,为长相厮守,来顺应风势。樱花浑不计较的,遇到对的天气,对的人,他恨不得掏尽最后的一丝心血来投入。其待世之态度,只愿做无悔,或赞或弹,都不如活得体面,死得壮观。 当然惯常一类说法道,樱花似日本国艺妓。万般风华,只为讨得世人喜,以赚来铜臭穿金戴银的。樱花美艳,好日子是有烈火烹油之势,满树旎漪也不懂拘束,谅要惹得高雅人士烦。这世间,自诩为正派人者,何其多矣!他们习惯的作派是一壁笑嘲着风尘女从不付真情,一壁竟要入妓楼或到夜总会,半夜枕欢径自去,哪管其中还有一位杜十娘。他们一边到珞伽山或去富士山赏美樱花,一边回来就要做文章骂樱花之轻薄。这些人就不要看樱花。这一点就颇如南方人就不要到北方餐馆去吃菜,一边吃,一边抱怨菜品之味厚,不是无趣,便为自找不自在。北菜之妙,最在醇肥;樱花之美,最在猝然。我之观樱花,乃有一样奇绝:我爱,便全身心付出,事尽繁华,哪怕短暂;不爱了,吾去死,省得碍这世人眼。呃,这便是樱花!——凡天下之花,试问哪一种做到这份上;凡世上之人,哪一个又能做到这一点! 2016/10/9,磨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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