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呼吸秋千》
乍一眼见到这书名,就是不做诗的朋友,也定会觉着这书的作者定是位诗人了。作者:赫塔·米勒,女,1953年8月17日生于罗马尼亚,现常居柏林。米勒首先是个诗人,散文家,然后才是位小说家。1982年,她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低地》出版。2009年,《呼吸秋千》完成并出版。赫塔·米勒的这部新作,被誉为“一部气势磅礴,夺人心魄及令人谦恭的小说,也许是这个秋季最令人难忘的读物。”同时,该作一举获得当年度的诺奖。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辞,称米勒的作品“专注于诗歌以及散文的率真,描写了失业人群的生活图景。”
《吸呼秋千》这部书名字,大概来源于书中的一节文字:“饥饿天使升入了大脑。饥饿天使不思考。它想的总是对的。它从不缺席。它清楚我的底限,知道自己的方向。它知道我的来历,识得自己的威力。遇到我之前它就知道,它知道我的未来。它像水银一样黏附在所有毛细血管内。它是黏在上腭上的一丝甜味。胃和胸腔都被空气压力挤迫着。恐惧太强大了。一切都变轻了。饥饿天使睁着眼睛在一边走。它脚步踉跄地兜着小圈子,它在呼吸秋千上平衡好身体。它认得脑子中的思乡病,空气中的死胡同。空气天使走到另一边,亮出饥饿给人看。”大抵是说劳役营里的人实在太饿了,天天头重脚轻,像一架荡来荡去的轻飘飘的秋千(当然有译者,译为“钟摆”。我个人认为不妥。)是的,米勒这部书,就是以诗的语言来记叙一群在苏联劳役营服役的会“吸呼”的“秋千”们的五年的悲惨压抑饥饿的生活。
故事的叙述主人公是17岁男孩,阿奥。阿奥的原型是,罗马尼亚裔诗人奥斯卡. 帕斯提欧尔(Oskar Pastior , 1927-2006 )。他17岁时,曾被送到乌克兰劳役营,做了五年劳役,于1950年返家。 由于,女诗人米勒的母亲也有类似经历,米勒就曾强烈地希望将母亲这段生活书写下来,可是其母不同意,也不支持。后来,米勒得到了帕斯提欧尔的帮助。后者口述自己的生活片断,并亲自撰写书稿,协助米勒创作。二人还一度获得罗贝特‧伯许基金会的资助,于2004年前往乌克兰,造访当年劳役营的旧址。不幸的是,2006年书稿未成,帕斯提欧尔去世。后来米勒以自己独特的诗的语言方式,以散文化的笔触,将作品完成,并获得巨大成功。
小说的最大的艺术特点便是,整部小说以诗歌一样优美精炼的语言,一节一节以散文化的笔调,借助少年的视角,将那一段压抑悲惨饥饿的服役生活描写得痛彻心扉,又荡气回肠。小说写得节制,又峰峦叠嶂;语句飘逸又不失凝重,甚至多处是在以一种似乎于调侃与幽默之笔法,去勾勒悲苦之境遇,书写游刃有余,又收放自如。比如书中《麦得草》这一节的描写,作者运笔于麦得草,极尽散化,以诗意笔墨去描写这种草的季节变化,然而笔端暗暗流淌着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们那类乎绝望的生的挣扎。
试品读以下几节文字——
“早春的麦得草是柔软的,整株植物只有一指高,银绿色。待到初夏时节,它已齐膝高,叶状如指。每片叶子都各不相同,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手套,最下面永远竖着大拇指。麦得草色银绿,喜清凉,适宜早春时食用。夏天就要注意了,它会一下蹿得老高,枝叶茂密,茎杆坚硬,苦若粘土,有木质感。等它齐腰高时,粗壮的主茎周围会长出一蓬松散的茎叶。盛夏时分,叶茎开始变色,先是粉红,继而转血红,再变成紫红。秋天时,色已暗若深青。所有的枝桠顶端会结出一串串的锥形花序,花状如球,像荨麻一般。只不过麦得草的锥形花序不会垂下来,而是斜斜地朝上长着。它也会由粉红变成深青色。
奇特的是,只有到变了色、早就没法吃了的时候,麦得草才会显出真正的美丽来。有此美丽作保护伞,它得以自在地在路边生长。吃麦得草的时节过去了,但饥饿却不会,它变得比人自己还强大。
该怎么来描述这慢性饥饿病呢?可不可以说,有一种饥饿,会把你的饥馑变成病态。总会有更多的饥饿加入到原有的饥饿之中。新来的饥饿不知饱足地增长着,跃入旧的、永恒的、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的饥饿之中。如果除了谈饿之外,关于自己就无话可说,如果除了饿之外,别的事都无法去想,那么人该如何在这世上生存?硬腭大过头,一个高而敏感的圆拱,直达头颅。饥饿让人无法忍受时,硬腭内就会抽着痛,好像有人把一张刚剥下来的兔皮在脸后撑开了去晒干,脸颊变得干枯,覆盖着苍白的茸毛。
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责怪这苦涩的麦得草。人们不能再吃它了,因为它变得木头一般,拒绝再被吃掉。它知不知道,它不再为我们和饥饿服务,而在替饥饿天使效劳。这一串串的红色锥形花序就是饥饿天使的项圈。初秋第一场霜之后,它便一日比一日浓艳,直至完全冻坏。这毒药般美艳的颜色刺痛眼球。锥形花序,一排排红艳的花环,所有路两边都在打扮着饥饿天使。它带着它的花饰。我们的硬腭却已如此高旷,走路时脚步的回声都会在口腔内发出刺耳的声音。脑袋里有一种透明,像是吞了太多刺眼的光。这光在口腔内自顾自盼,柔媚地滑进小舌,渐渐地涨起来漫入大脑,直到脑壳里不再有思维的大脑,而只有饥饿的回响。饥饿的痛苦无以言表。时至今日我还要向饥饿表明,我已逃脱了它的掌控。从不用挨饿的那天起,我简直就是在以生命本身为食。只要吃东西,我就会为食物的味道所囚禁。六十年来,从劳动营回乡之后,我就是在为反抗饿死而吃。”
2015/3/18,磨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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