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荻记 长养于前院的那一簇荻子,绝非野生,应算为正宗家养的。 但我还是喜欢呼之为“野荻”。只是取其那一点子野意罢了。可以说,当初之所以喜欢这片宅院,其原因之一便是相中房前那一簇蓬蓬勃勃、野趣盎然之荻草。这就好比妇人,第一眼看着她美,以后之种种也尽是觉着好的,哪怕她恶作剧时候也很不少;也比如去跟了朋友去饮酒,乍见小酒馆子有些情调,便要进去,哪怕只点一二道小菜喝酒,也会得兴味;还比如看书、赏花、听琴,第一感觉若喜欢,以后即便有些强差人意,也珍视。总之,我是觉着那丛荻子好,才起了买那房子的心。 然而,说来好怪,我向来对于一些好的物事,既想亲近,又要去疏离,大凡不大爱深入,浅浅交往着,心里却觉得爱得紧,别人看来大概是不经意,其实心里头一直默默的欢喜。我的这一份态度,有时也用于交友,一直不大亲蜜。这,大抵是我缺乏智慧,不大通达,总担心过往密切易办伤心事的缘故罢。其实,真正知道我的人一定会感受到,我的这一点子有意或无意的疏离,恰是由于我很在意。比如,对于荻草,搬来住之后,我并不是天天对坐,心里只是觉着因为有它,我才来居此,君当知我,我也就坦然。荻子也来得有意思,野着它的美,疏疏罗罗映进我天天的光阴里,当然它长势过头了,我也会去修剪,就比如给一个爱着的美人去整长发,在荻在我,都觉着好呢。 年少时,我读韦应物“想子今何处,扁舟隐荻花。林中观易罢,溪上对鸥闲。”的句子,就很喜欢。可巧儿的是,故家之东没大远,便有一条清流,夹岸满荻。最忆是春三月,抑或八月秋天,溪水薄若青缎一般,在螃蟹或小鱼虾与石缝之间,滑滑而远,就像一幅悄然展开的青绿画轴,而娟娟的流淌音,如笛声,清脆悠扬。夹岸那些荻子,或直立或斜身,或挤涌着左顾右盼,一律是出落得或秀气,或仪态万方,或一派潇洒,若侍女、若大家闺秀,若文士,在朗朗之月夜,或是晨曦撒落之天日里,品画听笛呢。这一片盛景,有时会惹来一只二只鸣叫的鹭鸶遥遥飞落,若金盏银烛前,掉落着会唱歌底花瓣。当然,少年的我,多是远远托着下巴坐着,享受着眼前梦幻一样的享乐。 现在想来,一定还是少时的眷恋,催我今日或有心或无意之行止。总之,我之步履所达,或多或少皆会是有年少的记忆方感到好处。这一点故土的情结,早已落入我的灵中,飘摇风雨,或好风借力,定然有根细细丝线牵系的,也正缘于这一份牵挂,生活才会感到有根。这一片异国的住地,后院之葡萄,前院之荻子,恍兮惚兮,便会让我觉着还是故乡里的人。其实,人生里的物什,也就那么多,有些人一生好像赚来许多,忙忙碌碌的,若仔细去检点,陪伴自己的,大概有多少。起初搬来,我也在前院种玉兰、梅树,还有三株棕榈,也在后院置松树盆景,种玫瑰,然而它们一律是那般娇气,或是因我太疏懒,不大久,一株跟着一棵,相继绝我而去,然该留下的,还是一定跟着。这一点物风,犹似人事,沦浪潮尽,繁花落处,悄然相对的,便是灯前人。 曾向东溪看不真,却由相思见精神。 何妨华句资高格,不用丹青染此身。 夕阳堤长堪映带,明月篱短好相亲。 思量闲看满窗影,横斜疏罗总宜人。 也许因为我不擅画,我才在实际的生活空间里觅一点两点痴心的物什吧。然而,野荻丛生的前院子终是不见昔年之鹭鸶,也不大确的,作文将罢,忽然我就闻得窗外边一声二声的大鸟鸣,一时便很有一些故家的滋味,不大知道身在何处去了。 2016/10/14,磨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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