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清晨早早起来,康梁扩胸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那空气如清水,丝丝缕缕洗去他骨节中的尘埃,清爽干净。多天以来,康梁生活在反思与自责之中,他拿刘萍与叶欣相比,一个单纯善良,一个老练复杂,一个将钱看得很轻、积极向上,一个嗜钱如命,沉沦堕落,两人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与叶欣交往恋爱,让他的灵魂沾满欲的泥巴,而刘萍水灵灵的目光,又将这泥巴冲洗干净。请各位注意,我们的主人公康梁决没有生出丁点要与刘萍恋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那样想,是会让三官庙村所有村民看不起的,是会受人诅咒的。他的良心与灵魂也反对他那样去想。这里民风淳厚,人与人之间真诚相爱,和睦相处,爱,在这里显得博大、无私,如苍穹中的太阳。康梁被这种爱感动着、教化着——他已经决定用自己的行动去洗涤前番生活的罪恶与灵魂中的龌龊,想到马上要去办的事情,康梁为自己的决定流下了人的眼泪。这一行泪水,让他因获得新生而兴奋不已。 康梁压出一盆泉水,细细洗了头脸,刷了牙口,然后给自己冲杯热麦片,又吃几个蛋黄早餐派,他现在异常珍爱干净的生命。他感觉到生命真好。生活真好。他将房东王大娘送给他的图书介绍画页,找出来,坐在院子斑斑阳光和鸟鸣下,在一张白纸上细细抄写一遍:他决定将刘萍经营的图书均买回来。这样,既可以帮助刘萍,又可免去送钱给刘萍的尴尬。他不想让刘萍看到或误认自己在表达人的真诚情感时,只会拿钱说事儿;但,他同时知道,现在,钱对于刘萍一家是欠缺的,其它一切如美德都是富余充足的。 康梁大略算了一下,画册中所列图书如果刘萍家都有存货按定价也就二万块钱左右。她家肯定不会压那么多书的,康梁想到此,就拿出两万元钱,踏着清晨的阳光向刘庄走去。走到清泗河小石桥上时,康梁想起两星期前,在这里第一次碰见刘萍时的情景,他停下脚步愣了一会儿,他看见河谷里的绿更浓酽,古老官道两边的柳,叶子密如绿盖,夏已熟了,火辣辣的太阳,还红着脸呢,却充满生命的激情。从这条路上走,没多远儿,便到刘庄庄头。康梁又不由自主想起刘萍站那棵歪脖柳下等自己的模样,眼便花了,那歪脖柳下站着刘萍呢,高挑身材、短短的辫子,一双水灵大眼往这边睃呢。康梁立在晃晃的朝阳下,一时间忘掉自身。他象接近了音乐与诗的女神。女神圣洁的光,笼罩着他,让他身轻如羽。一声清脆鸟叫,溅落头顶。康梁摇摇身子,在密密的柳叶细声里,走进牛哞、鹅叫和满是清淡的风的村子里。透过木栅栏,康梁看到刘萍家院落里还是干干净净,落满扫帚的印痕。多么勤劳、清爽的人家啊! “家里有人吗?”他轻声喊。 刘萍妈从堂屋里走出来,一看是他,忙过来打开栅栏,一边让他进来,一边说:“萍儿到南地读书去了,我家萍儿一直念叨康老师您是个大好人、大好人哩。” “老人家,我也不在这儿多停,我这里开了个书目,回来后,让萍照书目给我送些书吧。”说着,康梁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叠钱。 “这张纸我收下了,钱,你先拿着,等萍回来后再说。” “没什么,早早晚晚都要付钱的。” “是康老师吧?”刘萍爸从西屋里接了腔儿,“我说萍她妈,让康老师在家吃了清早饭再回啊。” “是我,老人家。我来买些书。”康梁说着,就想过去,萍儿她妈拦住了—— “西屋还没收拾呢,就别腌臜您了。” “没啥?我老家也是农村的。” 可刘萍她妈死活不让康梁去西屋,康梁只好作罢。 “给刘萍说,书我也不急着看,这几天闹传染病,如果家里没现货就不用再跑了。”康梁说完,转身就要往回走,他怕刘萍回来,这钱,还得乖乖拿回来。刘萍妈一直送康梁走出家门口,又出村口,嘴里一个劲儿嘟噜着“这闺女咋还不回来,咋还不回来!” 康梁回到三官庙租赁房里,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为自己做了些能做的事情感到愉快。阳光,从桐树叶、楝树叶和槐叶缝儿里透出来,摊派到长了绒绒细草的院落里,像铺了一层花花绿绿的毛毯。几只小燕子,从檐巢里飞下来,在阳光和树荫里嬉闹一会儿,又翻飞过墙外去。康梁愉快地弹着琴,生命沉浸在琴声里,消融、化为一片片细风,一朵朵白云,在绿草间、清溪边和黛青的林梢自由、轻盈的飞。窗下和门边挤拥着几个光着脊梁的小孩子,他们有的噙着手指,有的脸上一道一道脏脏的汗水,露出白牙笑。康梁享受在音乐中,浑然忘掉了一切。一曲弹完,康梁还没从音乐的气氛中回过神来。 “太捧了,康老师琴弹得太捧了!”刘萍站在水泥屋外的日头地儿里,不知多久了。 康梁一怔,生命拉回到现实中。 “你什么时候来了?” 门边和窗下的孩童,哄堂大笑。刘萍站在这一群孩子身后,站在阳光雨里,像一朵悠然放香的茉莉。她粲然一笑。这笑,闪过生命,如久远久远的一瞥回眸。康梁瞬间木了。孩童在他身边笑。阳光、鸟鸣和乳亮的风串透了他。 “你们出去,我给康老师说些事儿。”流云一样的声音。那群孩子,“哗”纷纷跑光。院子里一时很静。偶尔,响起燕子掠过的声音。 “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呀,看康老师正在弹琴呢,没敢惊扰您,看看,还是惊扰了您。” “与那群孩子很熟?” “东西两庄儿的,一家人似的,谁不认识谁。” “坐,来,你坐——”康梁,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不用了,还要早回呢,我妈呆会儿还要到二姑家,我还要照顾一下我爸。” 这时,康梁看到院子的木凳上摆放着几箱书。书上压着一张纸和一叠钱。康梁明白了。“我先预支书款都不行?”康梁苦笑一下,“你家现在需要钱啊。” “谢谢您了,康老师。”刘萍说:“现在学校都放假了,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将您列的书给您发来。所以,您那多余的钱,还是收下吧。” “咱们东西两庄儿的,权当我先借给你们行不?” “不是那回事,康老师您误解了。”刘萍说,“我爸我妈都说要我来好好谢谢您。”说罢,深深给康梁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说:“康老师,如果没其它事,我先回了。” 康梁点了点头。刘萍转身,走进院外白花花的阳光中了,转弯不见,如一团风。这时,堂屋里电话铃一阵乱响。康梁走进水泥房里没有去接电话,而是先将琴盖合上,这架琴,对于他,比生命更重要,他爱护这架琴比爱护自己生命还要尽心。是它,在他寂寞的时候,在他痛苦的时候,在他最不被世人理解的时候,给他带来了生的希望与乐趣。他拿绒罩罩好钢琴。抚摸着它,轻轻的,如抚摸自己的灵魂,充实又饱满。此时,堂屋里刚断歇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康梁走过去,一侧身看到自己倒在地上的身影,怪异得抖动。他抓起了电话: “喂——” “你还活着呀!”叶欣的声音,“这一段日子死哪去了?!手机关机、电话不接!我问你,你安的什么心?!” “我。。。。。。” “得了吧你,别跟我解释,明儿下午三点半我在家等你,有重要事对你说!” “什么事儿?” “你应该知道!”叶欣气乎乎的声音:“不来的话,我死给你看!”接着,“啪”,电话给挂了。 康梁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手里握着的电话听筒里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康梁一屁股坐在木椅上,慢慢垂下了头,头垂得很低,几乎是压在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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