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 江宁师范位于江宁市南郊。 相传很久以前,这里的莲塘里盘踞着八条青、白色小龙,它们白天变成风流倜傥和美轮美央的少男少女,相与结伴而嬉,夜晚便群眠交媾,享尽春色。由于它们的秽行犯了天条,玉皇大帝派了雷公电母将它们击晕,用链子锁了,取八大块青石压住,以修其正行。如今青、白小龙已不知去向,而关于它们的传说和镇压它们的八块大青石却永久留在了江宁。江宁人把青石所落地取名为“八龙嬉”。 江宁师范正座落在“八龙嬉”。 那八大块青石,至今还静静地卧在校园里的大操场一角。早就听过这样的传说,可从没有去看过,现今来这儿读书了,何不趁这报到的空儿看看那八龙石呢。 天,已高秋了。 稀散的白云,如疏懒的少女没神没思地坐着、蹲着,闲步着。一、两片落叶,很疼地掉下,发出细碎的呻吟。远山,始终板着青脸,一言不发,任几只大雁停落在它的睫毛。 谁也不认得,正好。 我径直走到操场上,一眼就看到了那八大块乌青的石头,在飘荡的阳光里,似乎轻微地浮动着。忽想起关于这青石的传说来,心猛地一揪,竟霍霍刺痛。自己不是淫欲女孩吗?那来这儿上学也为冥冥之中一种安排?这样想着,不敢往那边去了,阳光,瀑布样淋下,倏忽感到所有的肉体都化成了光粒,融入那一片银色中了,恍不知那轻渺的光是我或自己是那轻渺的光了,只有濡红的心脏和怪笑的罪恶,时分时接,在缕缕的光线里升降,像嬉戏,像打架。 一张沉重的落叶,“啪”地一声,扇在我的脸上。 心,碎成了一片七彩的玻璃碴子。 “我喊你都不理,架子恁大?!” 我机器人一样地转过身去,能听到脖子扭动的声音。 “贾君之,你咋也跑这儿啦?” 我手扯了扯飘在我脸颊的头发。 “学习好的都来啦,我这水平还不早找个地儿,非让龙门给挡回来才心静,不想丢那个脸呀。”贾君之嬉嬉笑起来。 这个“全城停电”!说实在的,他人也挺好,我们也能处得来,周彦平也好,都是好朋友呀,可父辈的恩怨竟影响了我们,见了面,总不想多说话,好像真有仇似的。 “周彦平呢?”说出这句话,我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给人难堪吗? “她还上高中,听她说,想要考警官大学!她舅舅是那学校的教务主任。” 幸好贾君之并没觉得什么,我幽然一笑说:“真好。呃,你在哪个系?” “历史”贾君之做了做扩胸运动。 “你不是学理的么?” “理科没有保送生!”他眼往操场那一瞟:“你不是中文的!我要去踢球了。没事儿了聚聚。”说完便喳呼着与操场那些男同学会伍去了。 看着贾君之远去,我心里又袭上一层轻愁,人家爸已是市委副书记了,可自己的爸竟永远地走了;人家快快乐乐的而自己却是再也高兴不起来的,这样一想,就痛恨起高世安来! 可不久一个偶然的奇遇,使我恨的心得到了些许平衡。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中国官场自古至今如此。高世安老婆邢淑芬原是江宁师范的校园勤杂工,可随着自己丈夫的官位升迁,也一步步走上了学校的领导岗位。 一直没问过高他老婆是做什么的,一直也没打听过。可巧这天放学了,我骑自行车想往家走呢,迎面一辆小车开来,一看是高的奥迪。我装作没看见,想一走了之。车嘎然停了。 “这是唐晚。”从车里走出高世安和一个女人。 “真是个美人坯子——像稼轩嫂子!”那女人喳喳呼呼笑着,突然笑容一僵,像想起什么忙掩饰着打量我“真是齐整!” 我没有理她。 她不是明笑话我妈与李伯伯的那档子事吗!现在我妈他俩又结婚了,我不认为丑!可自己却与她男人有事——我顿时也无地自容。 “这是你芬姨——生活上有啥困难了尽管说,恁姨在这儿上班。”高世安在人前总是一副长辈模样。 “芬姨好——”我将自行车往身上一靠,撩了撩额前的碎发。 “缺啥了短啥了,尽管来找我。住校习惯吗?”这时,我注意到刑淑芬嘴角上一点黑痣。 嘴角长痣的女人,都很浪的。我心里想,那种失去贞操的自卑感便稍微减轻了些。 “你有啥困难尽管提了。这不——教务主任在呢!”始终没下车的司机小常也从一旁打趣。 他们哈哈笑着上了车,关车门的一霎那,高世安回头微微地挤了一下眼睛。 “有你偿还的时候!”我心里暗暗恨着。 没神没思地骑上车子,我发疯似地疯蹬着车轮,不知是起风了或是自己成了一阵风,身外的树、人、车如绿的黑的白的影儿,一闪即逝。 锁上车子,上了楼道,我如钻进了震耳欲聋的大寂寞里,能听到自己心跳哒哒。一滴滴泪水往肚里咽,我打开家门,身子散了架似的瘫软了。 是悔?是恨?是无望?还有一丝妨忌?更多的是想报复!是要杀人要这个世界爆炸! 把房间里所有透光的地方都封掩起来。 我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衣服一件件脱我!如脱去一层层欲望和不贞和罪恶。 拢起双手,我从头到脚捋下,意念随着手刮下了许多渍垢和心上的脏,脑子一片清松。 想自己又是当初的透明。 内部涌起一股羞涩的幸福。 我坐衣服中间。身边摆放着性欲、自卑、和仇恨,它们都闪着光,阴沉的笑。 他们是一个个肮脏的男人,晃动着掳取的手。 我闭起眼睛,一滴泪很重地砸下。 忽然,一阵发冷。又一下子,火一般烫。 一场病,使我半月没去上课。 二 冬似乎来得过猛。 树叶还未脱尽,硬丝丝的风已尖溜溜地割人,寝室里的窗都用纸糊严了,可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居的房间恰是阴暗过廊的西边,整天不见一点阳光,愈发觉得寒了。 蜷在厚软被筒里,就想当时分房时候图凉快,住进来后还很是一段高兴呢,事物的发展都具有两面性呵,尔今已觉得它的不适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个邢淑芬,一见她的时候就觉她不是个好货,心里涌满了对她的反感——但如今还得真要去找她帮个忙哩,一想到这儿,我为自己的不争气恼恨,她是谁的媳妇?高世安那个杂种的!为了一丁点冷就去求她,自己不是太无能太软弱了吗! 我手猛扇了自己两耳光,捂住脸哭了起来。 同学们都去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了,而我一来因为讨厌我妈所作所为,说实话,我妈与李叔箱伯伯那回事不管我如何开导自我,总是无法接受,虽然有时会在人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内心里真的很在乎很觉无脸!二来怕看了那电影伤心,便索性窝进被筒里装头疼,不和同学们同去。 空荡而寒冷的房,空荡而冰冷的心,这次第怎一个“恨”字了得! 心灵己经受了创伤,我不能再让肉体受到伤害——算了,还是去找找那个杂种的媳妇吧,看能不能调调寝室,好过一个有阳光的冬季。 我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围一条黄色丝巾,穿上发白牛仔裤,迎着细风,来到了校领导办公的那栋楼前。 这是栋白色三层小楼。 教师是不是也去看电影了或是不是都放了假,我想着,过去看了看。楼里静静的,不像有人的样子,但分明开着楼道的门。 我径直上了三楼。 这是个内环形的楼宇,呈“回”字样,过道两边是办公室的房间,但没注明是谁谁的办公房,只标有房间号,转了一圈子,才在一个标有“紧急出口”的两扇门边找到卫生间过厅。 我推门进去。里面一狭长的过道,一排洗手台面闪着白光,很是干净的模样。 突然听到一阵“咂咂”的吮吸声,这声音独有的磁性,一下子,攫紧了我心。明明是一对男女的接吻声,——这声音太熟悉太敏感。 我支起耳朵,不敢进去了。 我站在那里,毛孔都慢慢放大,会是谁呢?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小心翼翼蹑起脚往里走。 那声音是从男卫与女卫之间的那个化妆室里传出来的。 我故意弄大脚步声,急步抢过去,快速推开化妆间的门:一个高大的男子一愣怔,忙将怀里女人往前一推。那女的惊乍地一回头—— 呵,是刑婆! “刑姨——”我吃惊又得意地叫出声来。 “唐晚!”刑淑芬赶快掩起一脸尴尬:“眼里闪进去了个异物,让他给我吹吹。” 她编了个很瘪角的瞎话。 我抿起嘴唇笑了笑,出去了,然后回头道: “我找你有点事儿,刑姨。” “说,尽管说了。”刑婆整着头发慌慌地随出来,又张脸往四周看了看。 “我那寝室背阳,一大天不见丁点儿阳光。” “姨给你调调!”刑婆捞起我手就往外走。 那男的也不吭声。 “好像在哪见过似的”我心里想着,回头猛看了那男人一眼:“是的,好面熟呀。” 这个男人正是日后犯下了震动全省的滔天大案,倍受各大媒体关注,一时被称为“官仓第一硕鼠”的周稳成。 三 元旦放假两天。 县里的同学都打车回家去了,我个人窝在寝室里看《雅珂玛托娃诗集》。 “我宠爱映在窗上的光, 它笔直、纤美、浅淡。 今天,我从清早就缄默, 而心——碎成了两半。”
窗外稀疏的夕阳直如诗人描写的那样纤美、浅淡,从直硬的树枝掉下来,我心里涌上来一股凄凉。整个寝室楼都是静的,间或能听到铁床架的“吱吱”声,拥上被子,我便伸手往那话儿去。每当寂寞、凄苦之时,手淫是让我生动起来的惟一了。我很倦地丢过之后,身子轻软想睡,手也不伸出来,还捂住那话儿,水,就顺着指缝流出,湎湿了褥子。 一个激灵起来时,看褥子上一个泛白的花朵。 赶紧用毛巾蘸着水,打上肥皂搓掉,搭在阳台上晒了。忽看到对楼男生寝室阳台上那搭晒的一个一个内裤,就想做一个男生真好,没有处女膜没有自卑没有,只有性爱的放纵与欢乐,多好。 我生水洗过脸,拿起一本书就往操场上去。不放假时总想回家看看,真是放了假却又不想回家了。妈妈虽说与李伯伯结了婚,还是一脸不高兴。也不想听见她的唉声叹气——妈好像有啥难言之隐? 这样一想,我走进车子棚,想回去看看妈妈。 “唐晚,正说找你呢,可巧就碰上了,彦平来了。”贾君之推着车子笑迷糊地迎过来,“咱们一块儿去文昌阁打台球?走吧。” “你这是又来了,或是要走?” “压根就没回去!”贾君之一脸春风。 我想回绝他,一抬眼,看见车棚那边胖乎乎的周彦平走过来。 “你尽影响人家彦平学习!” “放假了,玩的!再说她上警官大学那是死的。指标早就定下了!”贾君之扭过头喊:“唐晚在这儿呢!——彦平!” 我骑得很慢。一快我就觉得心里发慌,方知自己病体才好,又悔起刚才的手淫来。放眼看看前面的贾君之和周彦平,那般亲蜜又朝气的样儿,生出好多妒意。散金的光里,慢慢浸来了暗色。 文昌阁是个古色古香的木制阁楼。 原先我陪着我爸来这儿吃过几次饭。不想,啥时候这里变成了个娱乐的地儿。 “我认识这儿的王总经理!前儿,他送给我一沓贵宾卡。”贾君之将车一锁,冲我笑。 “卖能!”周彦平撇他了一嘴:“唐晚,真羡慕你俩——上了大学了,真轻松。” “我俩?”心里一惊,看看周彦平,还是那坦然的样儿,便也不以为然,支起车子说:“烦死了!还说呢——那儿哪像个大学!” 直穿过大厅,上了楼,他们来到了台球室。 这里布置得清幽、雅致。一张棕绿色的球案,平展又柔和,上面摆着玉白色的台球。台球桌上边吊着个大白的鱼眼灯,四壁镶着粉红的莲花灯,散着眯眯红光,很是朦胧。 “那几间都是来钱的。咱是娱乐。”贾君之说。 “赌钱??”我说出口,就觉得自己的无知了,忙补一句:“没有公安吧?”更觉得没趣,看周彦平他俩正笑迷糊地瞅着自己,摇摇头说:“这地方真是很少来。” “君之来了!小萍拿点饮料!”一个留着寸头穿笔挺西服的矮子对垂立在旁边的服务小姐说。 “四哥——不用了。和同学们闲玩的。”贾君之一侧身,向周彦平我俩介绍道:“这是王总。” “我叫王本。人家都叫我王小四。看年龄恁俩没我大!叫我四哥就行,不辱没恁俩吧?”那人哈哈大笑。 王小四?他不是范三手下的人吗! 他涎着脸冲我笑。 我猜出这是个好色的主儿。 我故意逗他,电过去两瓣媚眼。——指不定,哪天还能用上这档子人呢。 王小四美颠颠的,捧起几瓶饮料,热情过度地让给他们。 贾君之和周彦平打台球去了。 我窝在墙边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 “早听三哥提到过你,就是没见过。”王小四磁磁磨磨地走过来,道:“没事,常来玩。” “会的。”我淡淡地说罢,起身走到周彦平跟前儿:“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吧。” “回啥呀回!今晚上王总请客。”贾君之故意大声说。 “早安排好了!早安排好了!”王小四唯唯诺诺。 事后,周彦平对我卖能说,贾君之在文昌阁有股份呢,一年还分五万元的红利哩。 实际上贾君之根本就没投一分钱,王小四只不过是利用贾君之他爹老子的权势,好狐假虎威。——江宁人谁不知王小四是梁上君子出身!哪个单位丢了东西不用找公安,找他准能要回失物。“一圈小偷朝他磕头——他是偷总啊!”范三曾这样提起过他这个喝血弟兄。 以后,王小四有事没事常来师范找我 他找我是在晚上。爬教室窗玻璃前儿,使劲地往里顶,额头被弄得扁平。挨窗口坐的同学见了,先是吓一跳,才隐约听到他叫我名字。后来,大家习惯了,只要看到窗玻璃上有扁平的额头,便知是找我。我有些烦。 “往后,你别再来找我!” “找你~~是想帮你!你~~你被别人卖吃了~~也~~也不知!”王小四一激动说话就有些口吃。 我笑说:“你手下恁么多小兄弟整天偷别人的,也不怕给人抓了枪毙?!” “嘿~~嘿。”他也笑了。 好半天,他才又慢条斯理地说:“三哥给我们讲过一个笑话,说是‘县政府礼堂正开大会哩,一个同行蹭蹭磨磨往里进,看门的老头不叫,同行说,俺是小偷!你说咋着?那老头一拍桌子:‘小偷才不叫你进,里面尽大偷!’”说完又傻笑起来,“现在这年月,谁是小偷啊?谁怕谁啊!” “你不怕你三哥?” “我是敬俺三哥!比那些披着‘官皮’的小偷强百倍!”王小四脖子一梗:“最不讲义气的就是那些官了!——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会出卖!也不怕你学嘴,那个高世安就不是好东西。你爸对他不错吧,可......”话说到这儿,王小四看我一眼,止住不吭了。 “小四,你听说啥了?” “没!~~没~~没有!没有啊!”说着,他一拧身走了。 后来,他又找过我几次。 我根本不出教室见他。 可有一晚,他竟在寝室楼下喊我。 我怒气冲冲奔下来,极冷地对他说了句:“你不想活了!” 谁知这句话一出口,王小四吓得慌慌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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