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赏画记 若将一年四季比作人生,秋,该是熨贴的中年。 一路走过春的青涩,夏的浮躁,到了秋时节,这人生慢慢静定了。男人女人熬到这时候,宛若一壶泉水炖到蟹眼处,正可以泡得好茶喝;也若一坛子醋,恰恰酿到正好,吃烩面,吃羊肉泡馒,味道就出来了。好时节,做什么事,都怪有意思。偏偏今秋更有一桩趣事,北京数百家博物馆,齐齐的要办许多展览呢。 逢着一个晴好的侵早,便出门去。 去中国美术馆,那边有许多名家的画作要展出。打乘公车,正可以迈野眼到处瞅呢,早见着高高的秋空抛出一颗红绒绒的绣球,半边天色都羞晕晕的倒是挺害臊,然而,绣球终是不肯脱手,只将千丝万缕的红丝带飘落下——各种的树,各样的楼,纷纷拽着不罢休了。天地间,陡然像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金红的布,风吹涤着,太阳光线泠泠作响。空气是透明的,明净的,一眼能看清交织在里面的红细血管。一时间,车、人在光线中穿梭,仿若大鱼与小虾,在清潭疏疏的水草间,游弋。车,突然停了。水晶宫里耸立起一座巍峨的琼楼,美术馆到了。 我们弃了车。我是大鲫鱼,仁之是小鲫鱼。我们是两条热爱艺术的会飞的鱼,“剌留”就钻进涌往美术馆的人流里去了。好大的气派!金碧辉煌的展厅!迎头就将我们怔住。我们现出了原形,一个长头发中年,一个短头发少年,一个父,一个子。两个瘦峭的家伙。四周全是巨幅油画,站在陈逸飞、魏景山两先生的巨作《攻占总统府》下面,被呐喊声、枪炮声与红旗猎猎所淹没。我在哪里?我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两只眼睛。还是仁之扯一下我的手,我才重新组合成一个人来,继续前行。不必去说董希文庄严神圣的《开国大典》,不必去说艾中信热气腾腾生机勃发的《通往乌鲁木齐》,也不必去说吴作人先生端重安详的《齐白石像》,单是罗中立的被汗珠与灰垢浸渍的《父亲》便让众多赏客流连忘返,赞不绝口了。 此时,我才发觉此处应是油画展厅。 要说油画,本不是中国画法,自明万历二十九年利玛窦向明神宗呈献圣母像算来,油画进入我国已有四百多年历史。欧洲油画原是从蜡画法、蛋胶画法渐渐演变而来。15世纪,杨·凡代克兄弟将介质由胶转换为油,从而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油画。1887年,广东画家李铁夫赴美学习油画。自此以后,油画方在中国画苑上植根发芽,茁壮成长。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常书鸿、吴作人、吕斯百、董希文等画家从敦煌艺术中汲取营养,尝试将中国绘画中的线与装饰色彩融进油画中,取得许多新鲜经验,便油画这门艺术开始超越单纯引进技术语言的阶段。 中国油画,表达中国精神。 画法里既有西方的风格,又融进了中国民族传统的美学元素。细赏吴冠中的《太湖鹅群》便知。此画作以泊船这一景物可分上下或远近二部分。远景平湖白帆,一痕青山,几片浮云,营造出了中国传统诗画合一的意境。近景喧叫的鹅群,则是西洋油画的风格,用彩有色浓烈不计较,笔法恣意抽象。近远景结合一处,可谓中西合璧,天然浑成,妙不可言。不大一忽儿,我们又在灯光较暗的去处,赏到了张晓刚的《大家庭之兄妹》。这幅画作之中的一兄一妹两个人物,均是鼻梁尖峭,眼睛单薄悒郁,面庞清瘦,光影处理精妙,流露出人物形象之忧郁病态之美,十分撼人。好几个赏客几乎是将脸帖近画幅细赏,却是没一人领略画作之中连结两个人物颈下的两条红线是何喻义,我也不得知,只怀着疑问而去。 折过一个过廊,我们进入到漫画展厅。 迎面四壁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漫画作品。其间小游客多,有的忍俊不禁,“鸽鸽”笑出声来。漫画成就大的,据我浅知,前有丰子恺,后有丁聪。丰子恺漫画用毛笔写,古韵新义,意境清新有趣。而丁聪画多讽剌,针砭时弊,入木三分。然而展厅所展者,丰丁二人作品并不多。特别是丰子恺的几幅,可谓不突出,看过几乎没留多大印象。丁聪作品“走后门”那个,也不是丁老之佳作。倒是方成的《武大郎开店——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我高的都不用》惹人注目。画中有一幅对联,道是:“人不在高有权则灵,店虽不大惟我独尊”横批是“王伦遗风”,观之莞尔。还有一幅《目中无人》,画作中人物三七分头,圆胖脸庞,十足官气,二目瞳仁却是他的原样,看后会心一笑。 然后,又陆续赏得几幅中国画,印象也颇深。 众所周知,中国画是熔诗、书、画、印为一体的艺术式样,较之西方画系讲实而言,更讲究神韵。随着中西方文化交流,与绘画艺术的碰撞磨合,目前中国画单就方法论这一层面上来言,有三种趋向:一、承续传统;二、取法西方;三、中西结合。这次展出的中国画,可谓琳琅满目,精品纷呈。单就我目光来言,留意偏多的当是以下几幅: 潘天寿的《灵岩涧一角》。我向左一转身,一眼就看见了这幅画。我首先是被画作中的那一抹幽凉所吸引,然后被涧边的碎花与蓝叶所打动。这是一幅冷寂中透出温暖,幽静中显出热闹的超逸之作。画者勾勒几块涧边的方石,点墨石上的苔藓,便将灵岩涧的幽僻静寂巧化出来了,构图取景分明透出古典笔意,有“马一角”之况味。涧溪以留白处理,透出水至清之境;题款位置恰到好处,刚好将观者目光收束,让人陶醉在涧岩之间,流连不去。 赏罢此画,紧接一幅林风眠之作《秋鹜》,更属妙品。画作夹岸芦苇,意境广远;风吹鹜飞,秋意萧索。其中五只秋鹜,飞姿各异,神情并茂。领头鹜鸟,意态沉静,翅膀有力,飞得不慌不忙,游忍有余。最后一只鹜鸟,翅羽零乱,神情仓皇,似已掉队,而又奋起直追,但能感觉其体力不支。久久欣赏画作,耳边一声鹜鸟嘶鸣,秋凉袭身。 然后就是徐悲鸿于1951年画的《奔马》。自古中国画家画马不断,韩干之肥马,龚开之瘦马,各领千秋。徐氏写马,运墨酣畅,笔法简约,将奔马之腾跃、之俊逸、之神采,横空写出。辟写马之蹊径,自成一家。齐白石之《红荷》,用墨浓淡适宜,笔法简约反复,芰荷翩翩,莲梗横斜,红蓬、绿叶、墨鱼交错无序,布局疏密相当,尽得墨趣,实乃不错的一幅小品。一路欣赏下去,还有李苦禅之《盛夏图》、黄永玉之《我的祖国、我的人民》等,皆是别出胸臆,自成一格。 不知觉来到版面展厅。 这里所展版画作品138件,具有不同风格和个性特色。中国现存最早的版画作品,是刻印精致的《说法图》。图中描绘的是释迦牟尼为弟子说法的故事。自唐以来,我们的版画几经繁盛。宋代市井已有刻印的门神、钟馗图售。明季末年,书籍插图、民间年画等木刻版画,已是尉然可观 。清康熙年间《耕织图》、《万寿盛典图》等,张显着当时殿版艺术的最高水平。上世纪30年代,在鲁迅倡导下,版面艺术沛然兴起,发挥了极大的社会功用。在这次赏览中,我以为有趣的版画作品有:李琦的《晚归》、力群的《春夜》和吴凡的《蒲公英》等。《蒲公英》一作,版式干净爽落,不着闲刀,所刻女孩童稚可掬,手擎一朵蒲公英吹去,形态逼真,活泼可爱。《春夜》半钩银月,一株老树,房内灯火萤萤,屋外银辉静铺,意境宁静,使人沉入春夜得到极大的艺术享受。《晚归》这幅作品,充分反映出丰收之后的晚归情境,夕晖金亮,点点灿灿;大树疏叶轻拂,两架马车上堆积如山的庄稼棵,让我不禁忆起童年的秋晚。妈妈拉着满架子车的玉米从田里回来,我趴在高高的玉米堆上,不敢一动。夕阳西下,田野一片褐红,更有几只麻雀与蝙蝠斜飞来去。久久观望,随口吟出一首打油—— 一晃三十载, 别家出门来。 尔今睹旧景, 母在千里外。 2009/9/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