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从厦门回来后,康梁一头钻进在郊区三官庙村租用的工作房里,为几个外区(县)的学员补习琴课。三官庙村是阳城市下辖小房区的一个村,距阳城实验中学约十公里的路程,离玉苑小区顶多十五公里,康梁回来后不想到玉苑小区住,从根本上讲是想离开叶欣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他们俩的事,到底该怎样发展下去,便用给学员上课搪塞了叶欣。 康梁租住这所民房算来已快十年了。 当时,康梁在学校没有分得住房,住教工宿室楼,因为练琴会影响别人休息,就托一位远房亲戚在三官庙村租住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一月八十元钱租费,整整三间机瓦房,外加一间水泥小平房,关键是还有个院落,康梁十分满意。在这里一住便是十年。康梁的琴房就是那间小小的水泥平房。虽说现在有了钱,在市里头黄金的休闲场所购得了住房,但康梁并没有打算离开这个小独院,甚至有时还生出将这个小院子买下来的想法。邻近几个郊县的学员都熟悉了这个地方,真要是将钢琴也搬到玉苑小区去,从教与学两方面来讲,皆是不方便的事。何况三官庙村的外部环境与当地村民的淳朴品质正合康梁遁世无争的品性。三官庙村,离去市区的大公路一公里,有条窄窄的柏油路相通,村东是潺潺流淌的清泗河,河谷里满是芦苇、荻子和大株大株的柳,一到春来,河谷植物疯长,绿就将那一脉流水遮掩了,看不见了,只能听到绿深里一线清泠的水响;村西与村北是方方的田块,墨绿的是麦田,金灿灿的是油菜花地,近挨村子周围有两行大白杨树,这时节,很有几个村童在杨树荫里玩弹珠、扇四角,午后时分,还有一堆两堆农人围坐在青石台边打纸牌、抽着香烟,忘了时间。三官庙村夏姓多些,也有几户人家姓王,康梁所租这个院落的房东便是姓王,老两口,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两儿子皆在北京的国家机关做事情,小姑娘也不小了在阳城市计生委上班,康梁见过几次,是个也和善的少妇。在农村,两个儿子要分得两处宅基,何况人家王老汉两个儿子皆在北京谋大事,乡里村里头头都是巴结着说话,王家虽说在三官庙是小户,竟有了三处宅基地。康梁所租这一个小院落是他们的老宅子,另外两处,在村东头靠清泗河沿,都是近两亩大的大院落,是盖了小洋楼的。康梁很少去那边,到收房租的时候,王家大娘就来收。王家大娘是个爱说话的老太太,待人和善,认识不认识的人,到家了,都是亲得不行,爱行善事,对村子里家境不太好的孩子遇见了,总爱到代销店里买糖果给这些孩子吃。村子里大人小孩都说她是个大好人。“都是人家王奶奶心底好,才积德出恁有本事的两儿子!”这几乎成了三官庙村的口头禅。康梁也为有这样个好房东,庆幸不尽。
送走两个郊县的学生后,康梁关上锈蚀斑斑的铁门,小院空静,朵朵枯了的紫桐花和一瓣瓣淡白的槐花随着细风,无声地堕落地上,地上这一片那一片长出小草,像土地的睫毛,飞下来的小鸟,来回转动着,如灵秀的眼珠。康梁一静下来,叶欣的身影就爬满心头。他走进水泥平房里,把琴盖合上。他转身将躺椅搬在窗前,半躺进去,一双腿搭在窗台上,他静静看着窗外春花,在透明的阳光里,如明亮的雨水,慢慢滴落。院子外面,远远传来儿童们的嬉闹声,和卖豆芽、收破烂的叫卖声,她爱我吗,我爱她吗,我对她的好奇与想往是爱吗,康梁的心一时很乱。他刚站起来,想带上门到外走走,瓦屋里的电话铃响了。他心里涌出来一阵兴奋与激动,是叶欣的,瞬间,他又忘掉了一切不快的思绪,几乎是小跑进瓦屋接电话。这三间瓦屋是通体的,右边这一间,康梁挂上一壁布帘隔开算是卧室,另两间布置得简朴又干净,算是会客间,固定电话就放在墨绿色的茶几上。 “康梁,这几天失踪到哪了?” “不是在这儿嘛” “不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将我忘脑门后面去了”接着,便是叶欣吱吱的笑声。 听出来了,自厦门回来后,叶欣一直很快乐,没象他一样,心事重重的。 “这几天给学员补课,他们好多要在今年夏天考级。” “中午你过来吧,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我早见过几位,还不是就那几个人?” “见过,不等于认识呀,对不对?你来吧,我等你,在家。” 叶欣这几句话说完,突然,放轻声音,“梁,这几天,你想我了没?你一定没想我,我知道你不会想我的。” “刚才还在想你。” “骗我,想我为啥不给我打电话、想我为啥不来小区住?来吧,梁,我想---吻-----你”
康梁放下电话,生命里充满爱,就如这小院里满溢花的清芬与明朗的柔风。 康梁锁上大门,门前过道走动着几只鸡和一只白猪,它们快乐相处着,在满是桐花、洋槐花的过道里,看见康梁出来,也不惊慌,还是悠闲来去,这是个相亲相爱的世界。康梁伸挺胸脯,深深贪婪吸口这醉甜的空气,浑身舒服。走出过道,是一处空地。空地周围植满大白杨树,高耸入云。巴掌大的杨树叶子,在半空风里哗哗响着,好象在召开一场表决什么的会议。几个小媳妇坐杨树荫下的竹椅子上,纳鞋底或打毛衣。一个老汉则是靠住一块水泥台沐着暖暖和和的阳光,拿着长长铜烟管,打瞌睡。康梁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地方啊。往前走两百多米,拐过慢弯,康梁就走上通向去阳城公路的小柏油路上,柏油路窄不能同时过两辆马车,路两旁是绿油油的麦田与黄灿灿的油菜花地。在田与路之间皆有一条小水沟,沟里一年四季流动着清水,水里面游动着细虾和蝌蚪,沟儿边靠路的坡上则一段是弯脖的垂柳一段是挺拔的白杨树,沟和柏油路面上则一律是荫凉的,哪怕是很毒的太阳,也是撒下来斑斑点点的影儿。这条柏油路,一头通向繁花的都市,一头则是通向质朴气息浓郁的乡村,每一次走在这条路上,康梁感觉像是从一个人变向另一个人。坐上108公交,康梁看见车上有戴口罩的乘客,是啊,这两天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谈可怕的传染病,电话里谈、手机短信里谈,说南方传染病闹得厉害呢,一时间疾病的恐惧也传到阳城这样的小城。康梁突然想起了何伟这个小伙子,他不会真跑广州去了吧?要是他真去,不幸感染上疾病,叶欣可是脱不了干系的。想到这儿,他想快一点到玉苑小区,好当面问一问何伟近天的去向。半个小时之后,108公交停在终点站——玉苑小区大门侧。玉苑小区是中发房地产公司新近开发的新贵居民小区。它东面紧临阳城万亩游乐场,西面不远便是市人民医院和西子湖公园。小区占地面积大,小区中央有游乐中心和健身场,沿健身场外围的小石子路往里走,在小区西南角有片湖,湖边植满紫荆、桃杏和翠竹等花草树木,湖中有一小岛,上面有鸽房,每天清晨或黄昏大片大片白鸽飞去、飞回,使小区内充满优美的鸽哨声。楼与楼之间有百十余米的绿地,绿地间有窄窄的石子小路,通向几个小凉亭。能在这个小区购置房产的大部分是本市有钱人。康梁钱不多,只能在此购置一套七楼的小套住房。就这,一往小区里走,周围饭馆、棋牌室里的闲人都会放出羡慕的神色看着他。这个人有钱啊。有钱,就会得到一些或陌生或熟悉人的敬重,一有钱,这人就活得体面有身份,看看出入小区的人物,哪一个不是气色红润,脸庞油光闪闪的?感觉不一样啊。康梁也自豪,但更多的是心里苦涩。生命在享受虚荣的同时,灵魂却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力。悔当初就不该买这房子,与这一群人为伍!康梁在楼下直接按响了三楼叶欣的对讲电门铃,他没掏自己那把门洞钥匙。 “喂,谁呀?” “我!”康梁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翁声翁气。 “欢迎你”叶欣轻快如小鸟的啁啾。接着,“啪”一声,楼洞大门开了。
叶欣上身穿一件藕色宽松薄毛衣,下身穿淡蓝牛仔裤,笑吟吟站门口等康梁。 “大家都等你呢——”叶欣一歪身把防盗门打开,让康梁进房里。 叶欣的这套房价位在三四百万元左右,是复式结构,客厅往主卧去的拐弯处有一截红木梯通楼上,康梁知道那二楼客厅是叶欣会见密友或打麻将的地方。罗马柱旁边的真发三人沙里窝坐着两个男人,他们边喷云吐雾边侃大山,另一边真皮双人沙里斜身子坐着个妆画得浓艳的女人,摆弄手机,好像是在发短信。两个男人见康梁进来,欠欠屁股,直了直身子,又窝回沙发里一动没动。 “这位就是钢琴家康梁老师。”叶欣介绍说,那两位男人软绵绵站起来。 “这位赵宗宾,赵行长!”叶欣指着其中一个瘦猴似的低矮男子说,又转过身,对着另一位年轻些的男子说,“这位李市长家的公子,李业。”康梁分别与他们轻飘飘地握了一下手。皆无话了。那位一直玩手机的浓艳女子却异常热闹雀跃——“我,杜小玉。”她主动介绍自己并伸手与康梁握了,“钢琴家就是与常人不一样啊。” “你试过?”赵行长说。 “我试过你,一股猪臭味!”他们两个对起了口角。叶欣明显有些尴尬: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开玩笑,没有正经时候了。” “叶小姐何时正经起来了?”赵行长又将矛头对准了叶欣。那个叫李业的公子哥儿,手里捏着一枝烟,觑着眼,慢悠悠吐烟雾。康梁与他们没啥可说,兀自坐在沙发里翻当天的报纸。 康梁早见过这三个人,只是当时对不上号。那个赵行长,是本市建行的副行长,甭看形容卑琐,一笑薄嘴唇嘬出两颗大头牙来,可有钱啊,听说在这小区里也有一套复式房。那位长相有点像张国荣的小伙子李业,听说是做生意的,但不知是做什么生意,与官场上的人很熟,在厦门时,叶欣曾告诉过康梁,李业这小子光每年给别人办事,就不少捞油水,简直是阳城底下“组织部长”。这个浓艳的女人,是名人,往小区来的这条街面上人都会知道她,“梦思迪”美容院大老板,人家那美容院,美容小姐是个顶个标致。 “我就看不惯一些富婆充贵妇!卖‘肉’的小姐穿上杜小姐这一身行头,在世人眼里也是个公主啊。”赵行长越说越不象话。康梁往兜里掏烟。李业扔给他一棵,还顺势朝叶欣挤了下媚眼。这一切,康梁装作没看见。 “今天报纸都啥新闻?看看副刊有没有《石瀑布》连载?”叶欣想将谈话话头往文学上或高雅话题上扭。 “别假斯文了,啥石瀑布,还没摸呢,你早成水淋淋的了。”赵行长继续说。 李业很淫邪笑起来,笑得将头压在膝下。康梁“呼”站起来,走了几步,问叶欣“卫生间呢?” 叶欣很是难堪,一脸尴尬之色,听康梁问卫生间,忙转指给康梁。 “请你们来,不是拿我开涮的,赵宗宾!”叶欣小心警告赵行长一声,回过头招呼厨房里的保姆上酒端菜。
两瓶花雕、三瓶茅台、一大桌海鲜菜肴,康梁想开口劝大家都少喝酒多吃菜,张张口又闭上了。结果酒喝得多,菜动得少,烟抽得满房缭绕。康梁实在受不了这空气,看看已是午后两点半,就起身告退。 “还打牌哩,不能走啊。”赵行长明显喝得不少了。 “对对,咱们上楼打牌。”叶欣丢个眼神给康梁,康梁不好意思再说走。接着,赵行长与李业和杜小玉吵吵嚷嚷上楼,“欣儿,我还是回我房里休息吧?我给这些人玩不到一块儿。”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们,我也看不起他们,但咱下一步还要挣钱还要生活是不是?”叶欣娇喘吁吁对他说,酒气和成熟女人的香气拂得康梁想去抱紧她。她牵了康梁一下手,径自上楼,康梁跟了上去。他们展开麻将桌,打风坐定。赵行长与杜小玉坐对门,李业与康梁坐对门,叶欣在杜小玉与康梁之间。但康梁越来越觉得赵行长与李业根本不像是在打麻将,与杜小玉、叶欣调情、说俏皮话倒是真想法。康梁感到赵行长那条放在麻桌下的腿老往杜小玉那边伸,碰着他了几回。杜小玉心领神会,几圈下来,就嚷着要走。赵行长涎着脸跟下楼去,说:“我送送小玉、我送小玉去了。”康梁正收拾麻将,猛一抬头,看见李公子一个劲儿向叶欣使眼神。叶欣说:“小李弟,今儿就玩到这儿了,你也回吧。”李业讪讪下楼走。叶欣送他,只听楼梯咚咚响了几下,像有人摔倒一样的响声,康梁跑到楼梯口一看,李业正伸手要往叶欣脖子上搂。叶欣躲开了。 “一群畜生!”康梁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叶欣送李公子走后,喊保姆收拾楼下房子。她吐出一口气,双手掐住太阳穴,四肢无力走上楼来。满是楚楚可怜的样子!满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康梁的心猛地一动:她活得真不易啊,内心涌满同情与爱怜。 “今天英子咋没在家?” “到她爸那儿去了,闺女没判给我。”叶欣眼睛迷蒙,想要流泪。 “叶欣——”康梁过去搂住她的腰。 她倒进康梁怀里,像个孤雁儿,找到温暖的巢。康梁一把搂紧,搂得她出不来气。 “不,不”叶欣挣扎着:“你也这样待我?” 康梁搂得更紧,“欣儿,我爱你” “让我们慢慢来,慢慢的”叶欣闭起眼睛,“梁,我想离开这里。我一天也不想生活在这里。这是个名利场,肮脏场所。” 康梁伸过嘴去吻她。她撑着他,不让。康梁放弃努力。她又热烈拥抱他。 “为什么?!” “我爱你,但更怕失去你。你会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 “什么样的男人?” “只想要我的身体!”康梁被这句话弄得兴趣全无,搂着叶欣的手垂了下来。 “怎么?被我说中了吧?”叶欣用手背捂着嘴“咯吱吱”笑起来。康梁掏出烟,点上,一语不发。叶欣过去靠紧他身体,将烟从康梁嘴里拿下,扔进身边痰盂里,又拐过身一下一下轻刮康梁的鼻子。康梁嗅着叶欣身上散发的酒香和软甜香气,张开双臂将叶欣紧紧搂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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