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 大月亮从烟炕屋后摸出来,黄橙橙的,照着沟沿那株老柳树,柳荫里躲藏着一对亲昵的鸟儿呢竟害羞了似的,分散着飞开。 “月明地儿,黄巴巴, 爹织布来娘纺花。 娃哭哩,哄不下, 买个烧饼哄娃娃。” —— 这时,一个两个村童一壁唱着童谣,一壁从各家的篱笆墙里跃出来,一跳一跳去到寨子中央的院子里了。这处破败的院落,原是大队油坊,文革期间,上山下乡来的城里知青皆住在这里,后来油坊停了,知青也相继返城去,便落得偌大一个空劳劳的院落,逢个大月亮的夜晚,寨子里的村童少年相邀着来到这院里,一时间,这里倒成了村寨孩子们销闲玩耍的好去处。大院南有个沟,沟沿儿上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粉芡池。所谓粉芡池, 本是颍河人家磨红薯粉子做粉条专修的水池子呢,现在亦不大用,月亮底儿,寨子里的小女生们一个挨一个坐在粉芡池沿上趁着月明搓麻绳,唱民谣,各各十分高兴。这些女孩子中间,有一个叫春妮的,我要喊她春妮姐,十五六岁,身子出落得条是条、样是样的十分漂亮,还会唱民歌,手也巧,剌绣打毛衣样样在行。自然,女孩子家都乐意跟她学,她也乐意教,当然,男生们也听她的话,不只因她漂亮,还因她德性好,对大家都格外亲。不大一忽儿,池子周围便聚拢来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村童子,大的呢十来岁,小的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每天傍晚,大家都要来这儿里疯玩一下子,然后,才在各个母亲的喊声里回家去睡。 “拍他甩他,养来菊花; 青青柳绿,谁是我的弯腰陡弟?”——小伙伴们排成一排,由我和孬蛋各自挑好自己的“陡弟”,是“藏猫虎”(促迷藏)或是“干闯”,你一言我一句争执起来。 自然,我和孬蛋的意见,总是不一。——“还是‘藏猫虎’吧!”这时,春妮开了腔儿。 春妮梳着两只小辫子,穿着碎花布衫,坐在粉池沿儿上。 我看看孬蛋,孬蛋看看我,我俩又一起看看春妮。——春妮姐笑一下,也不再理我们,只歪头过去看那房脊上的月亮,然后教她身旁的女生们唱童谣: “月奶奶,明晃晃, 开开后门洗衣裳。 洗哩白,浆哩光, 打发弟弟上学堂。 读四书,念文章, 旗杆儿立到咱门儿上, 你看排场不排场。” 春妮姐一板一眼地唱完,后边便有三个四个小女生跟着唱。我和孬蛋相互看了看,——“藏猫虎!”我与孬蛋同时说。 于是,男生们开始“藏猫虎”。 我和孬蛋为啥恁听春妮的呢,这里边还是一些深层次的原因呢,春妮是我堂姐、是孬蛋的小姨哩。要说清这层关系,还得往早里说——原来我的大伯家有四个男孩儿没闺女,想闺女都想得入迷,我的大姆眼看腰干了,孬蛋娘就找到我大姆说她娘家一婶有个老生闺女想找人家过继。自然,一拍即成!——春妮姐被她娘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从颍河南沿儿吴湾村坐船送到了颍河北岸的枣王寨子。听我妈说,那年春妮姐才三岁。 眨眼之间,现在我都上小学四年级哩,春妮姐已经上初中。月明很好的夜晚,我和伙伴们还出来“干闯”“藏猫虎”,春妮姐也出来,但总是坐在寨子里女孩子堆儿里教人做女红去呢,偶尔还抬眼看看我,不过看看我就匆忙低下头。有时,轮到我藏了,我会跑到春妮姐的身边躲起来,春妮姐就会把我的身子往下按按,拾起一张桐叶盖在我头上,将我伪装起来。有伙伴来找,春妮姐会吵他们,——去去去,一边去!这里没你找的人。然后,就又笑嬉嬉地教女生们唱民谣: “花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烙油饼,卷沙糖, 媳妇媳妇你先嘗, 葱花油味飘上房, 我上家口望咱娘。”小女生们一壁跟她学唱,一壁掩了嘴吃吃笑。我缩在大桐树叶下面,嗅着春妮姐身上淡淡的草叶味,心里慌慌得直咬牙呢,——特别是有寻我的小伙伴脚步走来的时候,当时,我多么不希望被他们找到,这样,我就能够好好地呆在春妮姐的身子边呢。 那年头儿,寨子里的小学生都兴上早学,因为没表,清早起来全凭看窗子外的月光定时间。一天一大早,我妈早早就把我叫起来。我穿衣裳的时候看见窗外明晃晃的,以为天不早了,一想要迟到,心里不很美气,气囊囊地带上木栅门就往学校赶。 谁知,我刚出寨门,春妮姐就在身后喊——“二滕子!(俗语:傻瓜的意思)天还早着哩,你走恁早弄啥?!” 我抬头看看,大大的月亮正泊在中天呢,搔搔乱乱的头发就跟着春妮回去。谁知,春妮姐竟逮住我妈闹了一顿——大意是我妈太大意了,黑天半夜,就让我去上学!原来,那天半夜春妮姐听到她家里狗咬,就猜是前院的我一定起了瞎五更,就穿衣起来。以后,我起瞎五更儿上早学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可再也没有得到春妮姐照顾,——我亦愈来愈稀地遇见春妮姐。 春妮姐于当年深冬过大河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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