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忆旧 现在的日子,日复一日,毛毛糙糙过着,一点都没有气氛。 细想来,我所能过到的算有点气氛的日子,当属童年乡下那一些旧历节日,不必去说年下,就连端午节也是来得颇有意思。每念及此,便不免想起唐代诗人殷尧藩的《端午日》诗里的句子: 少年佳节倍多情,老去谁知感慨生; 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 鬓丝日日添白头,榴锦年年照眼明; 千载贤愚同瞬息,几人湮没几垂名。 然而,愚人若我这样的日子还要是照常过,只是能在闲长春日怀恋一些旧时光,倒也不失有些逸兴。这一点颇似于惯吃白米饭的平素生活里举办一场小小家宴,当然会有些异样的受享。一场小雨湿黄昏。第二天一大早便会发现墙边的石榴花开,或红或黄,照得人眼亮——当然端午节亦是悄悄临近了。 祖母打开柴门,望一眼天上白云,白云下边一对鹧鸪使劲拍着翅膀飞。 祖母就对从县高回家来的小姑说,到河边采些艾蒿吧。小姑答应一声,微笑着去东耳房取把镰刀去到东溪边。她一径前头走,身后有几只大白鹅昂首阔步跟着。不大一忽儿,小姑便采回满怀的蒿草。小姑将艾蒿往楝树下的青石上一放,有些苦味的艾香便弥漫开来。楝枝上的小鸟,“剌楞”飞起,盘桓周匝,复又旋落下来。祖母看一眼,就又对小姑说,把艾点了,到处薰薰吧。我与妹妹便叽叽喳喳过去帮忙。一边忙碌的妈妈瞪我们一眼,燃艾驱邪,这是个庄严的仪式,照例我们小孩子家是不能嬉笑的,我们且只在青石边笼起一堆柴火,将艾蒿一枝一枝丢进火里去燃着。淡青的烟,端端升起,倏忽被风吹断,散乱起来。一时间,小院子浸满清苦的蒿草香。许是被艾烟薰着了的缘故吧,那些大白鹅和一点小鸭,便嘎嘎叫着或磨磨唧唧,各个满腹牢骚,或者东倒西歪,一律迈出来庭院。小妹望到祖母一眼,祖母一努嘴,她便跟随其后跑出去了。门外大椿树下早有三五个村童,笑嘻嘻的一边踢踺子,一边唱童谣: “五月五,过端阳 吃粽子,戴香囊。” 我呢仍跟着小姑,学着她的样子,一壁双手举起燃烧的蒿艾,一壁房前屋后,这边走走那里转转,以此驱邪赶鬼。五月五,端午节,寨子里家家户户都要点艾蒿。这一点旧俗,在元代舒頔的《小重山·端午》早有记述: “碧艾香蒲处处忙。谁家儿共女,庆端阳。细缠五色臂丝长。 往事莫论量。千年忠义气,日星光。离骚读罢总堪伤。无人解,树转午阴凉。” 然而,那年节,我们小孩子家还真是不大知道端午节是纪念屈原的。 我们只是知道,这一天是我妈妈的生日,中秋节是我爸爸的生日,这两个节日我们是不会忘记呢,可是当年妈妈总是说,她年纪轻轻的,过啥生日哩!妈妈不许家里人给她过生日,然而每逢这一天,祖母还是一大早就要煮鸡蛋、煮蒜瓣给我们吃。——这是乡下人过端午的规矩呢。其实,吃鸡蛋蒜瓣之前,我们照例多是由妈妈领着一路走出家门,一壁给早起的村街人打招呼,一壁来到南寨门,然后走下一道长长的土坡,穿过细嫩苇子地,来到河水清且涟猗的大河边。这时,东天的太阳刚升起一树高,红绒绒的光线织下来。妈妈,蹲在河边。妹妹和我,分别在妈妈身边蹲下去。我们跟着妈妈一起撩着清凉的河水洗眼睛。妈妈说,端午节的河水洗眼睛,一年四季不害病。果然,眼睛经了水洗特别清亮呢,但见一团雾气,从河心升上去,散开来。几只小鸟,从水汽和红光线里扑进那边的苇子地。河水染得一半青一半红,倏忽,又是一片银白,太阳更高,妈妈领着我们一行走回家。 刚回来不大一会儿,城里的表叔和表姑家的几个小表妹们,蹦蹦跳跳跟着姑祖母来我家里做客来了。她们脖子上挂着香包,白嫩的手腕上缠着五色丝线,一个个笑嘻嘻来到祖母身边,叫一声:“妗奶好”祖母笑着,揽过其中一个小的,其余几个表妹便团团偎依在祖母身边。她们说笑着,给祖母看她们的香包,我的小妹没有香包,也没有五色丝线,然而她不气馁,我看见她在一边站着,脸庞上也露着笑。这时,大表妹跑过去,将自己的香包取下来,塞给我小妹,小妹不迭地小声说:“我不要,我不要”,然后复将香包推还大表妹。大表妹就笑了说:“看,小俊挺倔的。”妈妈说,“这闺女就这样”,说罢和小姑走进厨屋蒸粽子去了。姑祖母说:“你们都松开你妗奶,看将她给围的,热!”。表妹们听了,各各看着我祖母笑起来,一时间离祖母稍远些。有的用手当扇子给祖母扇凉风,有的绕过背后给祖母梳头发,祖母一扭脖子:“看,小仪挠得我浑身发痒。”大家又哄堂大笑。 楝树上的小麻雀被惊惹到,“腾”得飞起来,飞呀飞,飞落到前边人家的房脊上。这时,我家堂屋内筑巢的一对燕子,飞过来,转一圈,叽叽对叫几声,又相与着飞走了。粽子蒸熟。妈妈将蒸熟了的粽子摆在当院的石桌子上,招呼表妹们吃粽子。她们并不过去,妈妈一个个喊名字。她们只是答应着,然而一个一个身子还依着祖母,并不动。妈妈就一手握几个粽子走到她们跟前,一人发一个。姑祖母见着了,就嚷她们:“别让你大姆、大妗烫着,粽子热!”姑祖母这样一嚷,她们不好意思起来,有的接了,捏着粽子吃;没有接的,纷纷跑到石桌边去吃去。 吃罢粽子,大人们拉家常。 寨子里早有与几个表妹相熟的小闺女们,立在我家门外边等候多时了。她们见我们吃罢饭,一个跟一个在门前晃动,里边便有相熟的闺蜜出去说体己话。当然,村里的闺女会跟表妹们准备好几付手工织做的手套,表妹们会将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包或者五色丝线细镯子,摘下给她们。当年,我大表叔表姑家养着七八个闺女没有一个男孩子,这叫我姑祖母既高兴又悲愁,常常在我妈妈前笑着抱怨:“都养着些死妮子!”——然而,这样热闹的光景,没过去几年,因着我去到地区城里念书,便日益与这些亲戚们来往得疏,竟到大了些,一个接着一个结婚生子,到后来,祖母、姑祖母相继谢世,亲戚们顾自忙在各自生的轨道上,更是不大来往了。 2017/6/8,磨砚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