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桓彩莲坐在藤椅上听那谣儿说得在理,便要起身去外边,看是谁说的。 此时,楼上一个房客披件单衫伏身廊杆,冲下面喊道:“老板娘,没茶啦,让人给换一瓶吧。”彩莲抑脸看了,一笑道:“好咧——”扭头就一连不住声地叫:“小坠,小坠,快去给二楼206房里的客人送瓶开水。” 一壁叫着,一壁就走向过道去。那边小坠答应着,慌忙从卫生间跑出来,一面跑,一面低头系裙子。桓彩莲看到,别小坠一眼,低声道:“这么大闺女了,往后解手,系好裤腰带再出来,小心人看着,不丢人?”“彩莲姨,您叫得急嘛。”小坠委屈个脸儿说着,低眼一笑,就赶忙去茶炉房提水去了。 这时,从外面回来一位算是熟客的,见状笑了搭讪道:“小坠办事麻利,李嫂还数落人家!”桓彩莲见是钱贵,刚要怼他几句,大门外一大片脚步声像一阵儿马蹄一样漫过去。 “老板娘,都说什么塔冒烟了,咋回事?” 楼上那位客点上一枝烟,长长吸一口,就往下弹烟灰,烟灰在透进井院中的夕阳的光里,像一只只染着金边的小飞蛾子,这几点,那几点到处飘。有几片差点落在彩莲身上。彩莲并不知觉,也没搭腔,绕过假山,径往门楼去。那位客暗暗一笑。地上走着的钱贵扬脸儿看见,一指头指着他,严肃个脸指了指,道:“老金,仁义巷古塔冒烟啦,满城人都说今年凤阳城要出大事!” 街面上,李耀如一行人说着,笑着走没多远,吵吵就挣着闹着要她爹驮。 李耀如便要从小五肩上接过女儿。小五却紧走几步,歪着脖儿,往上仰着面,直给吵吵扮鬼脸儿。吵吵不闹,反而笑了。一行人折入康家拐,穿钱粮胡同,越过一门九狮子,说说笑笑来到仁义巷。 这条仁义巷本是条东西向的老街道。 虽说这些年县城扩街,仁义巷却因了省里下文要保护文峰塔、轩辕牌坊等几处古建,改动不大。刚到巷口,李耀如就看见儿子天豪与一群小孩儿们在牌坊下玩“摸老姜”。天豪生来虎头虎脑,礅礅实实的,早就是小孩头儿,玩游戏总当“老姜”。只见他盘腿闭目坐在牌坊石礅上,一群孩子分成两班儿,在他周围,你追我、我撵你,窜上窜下,打来打去,争先恐后去摸他扮的“老姜”。凡伸手摸着他的胳膊腿或者衣裳角,都会立马成“仙”,得到保护,不再任人“追打”。另有三五个女孩子,也在牌坊边踢踺子、玩开交,见吵吵骑在小五的脖子上,纷纭指着她笑。小吵吵看见,嚷嚷着要下来。小五又扭着脖子逗她,并一回脸对耀如说:“哥,俺驮吵吵到塔那边去看看。”耀如放眼望去,牌坊里边人挤车碰的,便不放心,却早见小五驮着吵吵往人群中挤,正要喊,一扭脸儿又看见那边天豪闭眼垂目扮“老姜”,就厉声道:“天豪!还玩不够,作业也不做,快回家去!”这时天豪早被同伴一把推得睁开眼睛,见是爹来了,赶忙跳下石礅,一溜烟儿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抡圆胳膊大叫: “说你冤,你不冤。 人家送钱,你没送; 说你能,你不能。 人家当官,你穷折腾。” 一群小孩儿们都跟着他这样嚷叫着,四散而去。 耀如听了,若有所触,低头逮着一个从身边跑过去的小孩问:“这都是谁教的?”那孩子往巷内指了指,道:“仁义巷那边一个瘸子!”耀如听过,默不作声。忽听有人大叫:“冒烟啦!”小七、蒋二蛋早丢开他,随着人群往文峰塔那边挤去。耀如不大动,只往牌坊边移了移身子,然后站在牌坊一角,越过黑压压一片头,远远就往文峰塔顶望去。看了半晌,也看不见一丝一缕一丝的白烟!然而,路上来往看客,个个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那烟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多么奇形怪状云云。耀如一边听了几耳朵,一边复望去,还是什么也没瞧着,正待转身去寻小五。忽见蒋二蛋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边拽领子,一边撒眼乱瞅,忽瞧见耀如在牌坊边站着,便急急忙忙跑来:“哥,看见没?” “啥?” “烟呐!” “啥烟?” “塔里冒出的烟哪。” “没有。” 蒋二蛋眨眨眼睛。 “还真没有!” 蒋二蛋有些失望,也有点着急,过去一把捞过李耀如就要往巷子里钻。耀如挣开他,“你看见小五没有?”“小五驮着吵吵,跟小七哥都在塔那边呢。”蒋二蛋抹一把脸上汗珠说:“人家都说白塔内呀有块檀木匣子,那烟呀从檀木匣内飘出来、飘进去的。”耀如不搭话,他又说:“听说檀木匣里原是有本无字书,省里省外有头有脸人的运命都在里边隐印着呢——”耀如听他说话少天没日月的,一声不吱,侧身走向街角,掏出几毛钱给闺女买了几个“江米蛋儿”。忽听有人叫他,迈眼看去,不远处旗蠧庙前板凳上坐着位素花布衫的妇人。 “这不是孝先弟妹吗。”耀如说。 那妇人听了,一笑,起身揽了揽腋下孩子:“喊你耀如叔。”男孩喊了。李耀如一边答应,一边过前儿,说:“带东东来看稀奇来了?”那妇人就微微低首,一双眼笑了,四处瞧,“你闺女吵吵呢?” “哦——她,她让小五驮着,往那边去啦。” 一边说,耀如一边就赶忙催蒋二蛋去找小五回来。蒋二蛋答应着,折身急忙忙往巷子里挤去。 那妇人体态匀称,戴幅近视眼镜,名叫常桂芳,家住县城北关常家楼,本是西大街初中语文教师。十来年前,被称为“凤阳四花”。所谓“凤阳四花”说的是,“东关梅花,孟一梅;西关兰花,桓彩莲;南关菊花,戴秋菊;北关桂花,常桂芳”,这个四女子皆是个顶个大美女。其中算北关常桂芳最为出众。常桂芒莲城师范毕业,不但模样标致,还会弹风琴,写诗文,是个远近名闻的大才女。当年李耀如、袁达文,还有王孝先等一帮凤阳县高浮浪子弟,有事没事,厮混一处,总爱摆弄些文墨,其中便不乏很有些来讨好这几个美女的文字。其中,有以下两则,便是赞桂花的: 《城北有美人》 城北有美人, 秀眸雾笼星. 吐气若幽兰, 走笔犹云龙. 最善调古调, 也喜弄时风. 含羞掩面去, 倚门笑盈盈。 《小曲 桂花怨》 常怀诗书,闲敲棋子,偶抚琴弦。这女中子建、才高八斗,直将咱须眉浊物惭。吾辈寻常,他不一般。谈经论道说古伐今、滔滔不绝,真堪羡。唉呀,可怜咱、未能口吐珠玑,一笔好写,如影相伴,真真惨! 第二篇所谓的“小曲”,应为李耀如当年所作。——现在这拨儿人,年纪大了,当上孩子爹妈,言行举止,看来倒似周正,哪像当初一见面就相互调笑嘲骂,没个正经人样。其时,耀如已知同窗好友王孝先与桂花好上了,便写来些文字打趣的。后来,常桂芳果然嫁给东大街汪家胡同的汪家,作了孝先老婆。王孝先与李耀如非但是同窗好友,更兼高中毕业后还合伙做过一些日子药材生意,关系愈好,大小事互不掖着藏着。两家也时常走动。没过二年,孝先在县上工作的父亲先将孝送到部队服役,后又百般周转浸润,使其入党、上学、提干,现今已混上副团了。前一阵儿听人说,孝先要马上复员回县上。 “孝先复员的事,办得咋样了?”耀如问。 那妇人笑了答:“复员好说,关键是现在县里无位置。” 这时,只见小坠一手牵着天豪,着急巴慌跑过来,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耀如叔,耀如叔,快回家去吧!——钱贵、老金和几个旅客,都被西大街派出所梁嘴叉子他们给拷走了!” “什么?” 小坠一把撂下天豪,跑到跟前儿,气喘吁吁,复又说了一遍。 耀如听罢,眉头紧锁:“这个衣振国!自打他调来县局,正事儿没做几件,天天跟做生意的过不去,闹得鸡犬不宁!”常桂花扶了一下眼镜,道:“要不是县上贝县长在那里撑腰,谅他再狠的角儿,也不敢这样——想抓谁,扣顶‘黑社会’帽子,便将人给抓了。”“贝县人这一年来咋着啦?急政绩的?成天累月瞎折腾!”常桂花冷笑:“秋后蚂蚱罢了。”耀如看她一眼,刚要问,小坠又在一边道:“彩莲姨在家都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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