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白谈诗歌 第一
闲谈尝试诗派及其主要诗人之诗 中国百年新诗,按我个人的理解,大致可以分成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是白话与古诗的“嫁接”;第二部分,主要是白话与西方现代诗歌的“嫁接”。当然,与中国旧诗的“嫁接”,时间很短,比如有尝试集诗派,有新月诗派,有新格律诗派,后来,到早期象征主义诗派就开始“明显”与西方现代诗歌“嫁接”了。 大家知道,中国旧诗走到清季,明显式微。梁启超等人提出“诗界革命”,开始对旧诗进行改造,但改造均失败,梁本人也承认旧诗引入时代新话语是失败的(不是原话)。 所以,在写旧诗上,我曾与一些写旧体诗的朋友有争论,就是写旧诗,就按旧诗的要求去写,不要试图改造之。如果要有改造的想法,那不如写新诗。 为啥?梁启超他们早就做过尝试,失败了么。 大家知道,中国最早的一组新诗,当属胡适先生的《白话诗八首》;其中最早的当是那首《蝴蝶》;中国新诗出现的第一本诗集,众所周知,也应该是胡适先生的《尝试集》。所以,中国新诗第一个诗派,就是以胡适先生为中心的几个诗人,比如刘半农,康白情,沈君默,刘大白等人组成的尝试诗派。 他们这几个人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可以简而言之,便是白话的外套,“旧诗”的里子,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在用白话文写“旧诗”。——比如,胡适先生的《蝴蝶》。起笔“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句,是白话文,但是也带有古旧味,有一点比兴的意思,是不是会让我们想起《诗经》里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句?想起“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句?或想到杜甫那句“两个黄鹂鸣翠柳”句呢?同时,他的诗意,也化用梁祝之典,总之还是满满的“古意”。 因此,鄙人曾对胡先生的诗有一个短评——谈新诗不谈胡适之,尤若谈美食不知伊尹。挚乃厨祖,适为新诗开山之师也。适之先生之《蝴蝶》,是托物言情法;之《老鸦》,是托物言志法,法虽老旧,白话文道出,便一扫旧诗之陈霾,见到新诗之曙色也。当然,上边偶那短评,只是说到“技法”上,其实,现在再来看,就如上边偶说的,诗之意上也是古旧的。 是不是?诸位。 现在,我们将胡适之与梁启超做一个对比。 上边,咱们形象化地说,胡适之先生是用“白话文”写“旧诗”。当然,这里这个“旧诗”,只是一个形象化的代称,是说胡适之先生的诗,在诗的“技巧”、“诗意”与“诗境”上, 还是旧诗那一套子,只是在用白话在写。但他应该来说,算是成功的,开启了中国新诗的新纪元。 梁先生则是在用“旧诗写新话”,即用旧诗的体例,来加入一些时代新词与新思想,结果呢,显得不伦不类。这是为什么?这,要从人类观感上来说,审美上来说了。 大家看一个人儿,美女,大家首先看的当然是她的“外貌身段”。 现在国际上的评美大赛还是这个标准,是不是?要看这个女子,首先是从外貌身段上来看的。胡适之先生懂这个,他改造诗,就首先是从“体貌身段”上来,——诗的建筑,即诗的身段;诗的表现语言,即诗的直观,皆给人崭新的感觉。这一点,不同于梁启超先生。因此,现在大家看,诗歌主流研究界,还是将新诗开山之师评定为适之先生。当然,也与他是留洋回去的有相当关系呀! 也就是说,大家来看胡适的诗,第一眼,单看其诗歌“外貌身段”,即“建筑”,就是崭新式样,就是以往旧诗中没有的,哪怕是近似于古风式样,但与古风的区别,也是一眼能看到(白话语言,等)。比如,以下这首诗—— 《湖上》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这首诗歌与旧诗的区别,一眼估去,便有建筑之不同,语言之不同也。虽然,我们品读这首诗,会觉着诗的意境,是在古诗中似曾相识。 然而,梁启超先生的主张却是说:“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简言之就是我们上边说的,旧诗体例不改,“旧瓶装新酒”,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大家来看 《纪事二十四首》 眼中直欲无男子,意气居然我丈夫。 二万万人齐下拜,女权先到火奴奴。 这首诗,乍一眼,当然还是旧体例,再看内容,虽然有些新意,但读起来给人“顺口溜”的感觉,是不是? 因此,新诗改造第一要着眼在体例上,要自由体,不可用旧体。这,也许就是胡梁之最大不同点,也是成败之关键处吧。 当然,现在诗评界主流说胡适之先生是开新诗之风气之先者,偶也认同。准确地说,正如上边,咱们讨论的,适之先生最大贡献是在诗的”体例“上的创新,即流露出来”自由体“体例之端倪。 如果说,咱们上边举的例子,比如《蝴蝶》、《湖上》在自由体例上表现还不是太明显的话,那么胡先生的《十一月二十四夜》的自由体例,就比较明显了吧。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但纵赏胡适之先生的新诗,在诗意、诗境上,也正如咱们上边讨论的,旧的痕迹十分明显,甚至可以说,未改或少改旧诗之情致妙韵也。就拿自由体例较明显的上边那首《十一月二十四夜》来看,其诗意、诗境,还是旧诗的,比如我们会在孟浩然、杜甫、陆游等人的诗词中读到类似”情境“来。比如孟浩然有诗句:“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 就与胡诗诗境几近雷同,是不是? 我们看《十一月二十四夜》,起笔便见到《诗经》比兴手法的运用,然后以兴入情,落笔又找回到原比兴之上,也就是说,我们上边所讨论的,无论技法上,抑或诗之境、之意上,通见到旧诗作派。 然后,我们再来看尝试诗派其他几位大将之诗作。 总体来讲,也即我们上边所说,是白话与旧诗的“嫁接”,有的偏重于技法,有的偏重于诗境,诗意。比如沈尹默之《月夜》:“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诗中“霜风”仍见旧韵,“的”字是半文半白用,全诗虽用旧笔勾勒法,妙在后两行,兀现一代文人独立之精神也。 我们之所以评其“兀现一代文人独立之精神”是因诗句中有与“顶高的树并排立着”,然而“没有靠着”,说句俗话,也即并非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之市侩习气也。这种文人的“独立”之精神,远溯到陶潜,后到竹林七贤。在这里,我们要厘清屈原之“举世皆醉我独醒”入世态之孤立状,与陶潜“性本爱丘山”、叔夜“目送归鸿,手抚五弦”之绝世而独立之超世态,二者之不同。也就是说,屈原是入世不得而孤立的,是人家国王不用他了,他陷入孤立境状也;陶潜与叔夜则不然,他们是出世的,绝世而独立的,也即为超世态。当然,有权人喜欢屈平那样儿的,因此后世才会有“屈原节”,而不会有叔夜节。哪怕山涛评介他:“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然后,我们接着看康白情的诗: 《和平的春里》 遍江北底野色都绿了。 柳也绿了。 麦子也绿了 水也绿了。 鸭尾巴也绿了。 茅屋盖上也绿了。 穷人底饿眼儿也绿了。 和平的春里远燃着几野火。 诗以广视角起笔,然后落在细部上,一步一步“逼视”到“鸭尾巴上”,再扬起“镜头”对准“茅屋盖”,究细到“穷人底饿眼”,便得见神来之笔。诗到此,尤若古诗之《咏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总是以俗笔罗列,以一句“点睛笔”收底也。然康诗在此基点上,又提升一笔,“和平的春里远燃着几野火。”视角便是整个“春”,更见博阔,并以“和平”“野火”相对立,便是以“乐景写哀”之法,愈见得时局之紧张了。当然,此诗关注社会现实,反映社会现实,即便如此,也能从其中看到杜诗的影子,是不是?诸位。 然后,再看来刘大白《秋江的晚上》:“归巢的鸟儿,/尽管是倦了,/还驮着斜阳回去。/双翅一翻,/把斜阳掉在江上;/头白的芦苇,/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此诗有妙句为“双翅一翻,/把斜阳掉在江上。”以动势写静境,可谓化工。特别是一“翻”字,道尽归巢鸟儿之写意,一“掉”字,写尽日落时光之倏忽,并且是“掉在江上”,更是能见到霞光水色。 刘半农《相隔一层纸》:“屋子里拢着炉火,/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说“天气不冷火太热,/别任它烤坏了我。”/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可怜屋外与屋里,/相隔只有一层薄纸。”这首诗不正是从杜甫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化裁来的么。尝试派诸贤之新诗,多是白话写古意,新只在诗之表达方式,意却还多是停留旧诗里头去。 好啦,中国新诗第一个流派,尝试诗派,我们到此就简略谈到此。 202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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