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且说那个落榜生吴有,那晚回房时捡拾一匣子,匣内有一部名叫《晚莲寒》的厚书,吴有心中纳罕,以为是得了宝贝,赶忙关闭房门,将匣子小心珍视地置入书橱,复又躺下睡去。 吴有家宅原是套明三暗五灰水泥房子,建筑于榆、楝与梧桐树之间,院内植青竹几竿,门前有一蓬葡萄架子。自落榜以来,五年有余,吴有不事稼穑,不务工商,日里夜里,坐卧院中,有时读书,有时画画,有时吹奏口琴。只因父母与他别院另住,便也少来管他。他倒乐得逍遥自在,恣性枉为。这吴有虽说高考未中,然而闲书杂览、旁门左道,却也见识得不少,三里五村之浮浪子弟,多捧他为博士。他也自视才高,凡人不入法眼,来往街面上行走,从不搭理闲人半个,偶作得三两首打油诗,招摇出去: 《自嘲》 一 披发过村市,裸身居闲家。 破闷读卷书,消愁煮壶茶。 偶尔抚琴筝,间或弄字画。 墙外荷接雨,池中草掩蛙。 闭门留凉月,开轩扑流霞。 时来得一病,卧观鸟衔花。 二 身居红尘心出家,直将布衣当袈沙。 捻指二十五载去,可笑功名终虚化。 有酒有书览明月,养竹养鹤品好茶。 汝逐阿堵汝且去,我醉欲眠卧高榻。 三 昔时寒士今出家,布衣不换胜袈沙。 一盏茶前揽闲书,两杯酒后写菊花。 偶尔抚琴理晴云,间或掷笔散晚霞。 呼友寻到野渡口,神仙跟前不须夸。 自从捡回那部匣书,吴有非但不理农事,写诗作画也忘却,整日里只是呆卧藤椅,或手托下巴,神思迷离;或眼珠不转,神游太虚,慢慢与匣书封面之上那赤身裸体女子竟有一段神交意会。展眼又是一年秋尽,这天清晨,一霎霎秋雨淅沥不绝。吴有感慨系之,遂临窗提笔,满腔愁绪,泼撒纸上―― 《秋雨沥沥歌》 秋雨霏霏,我心悱悱; 秋雨绵绵,我泪涟涟。 斯是一年,挥手指间; 我心依然,我容已变。 愁入鬓发,瘦了金钏; 喃喃絮语,举杯风前: 苍天有眼,不负我意; 大地苍茫,此意若磐。 秋雨漓漓,我心迷迷; 秋雨连连,我身单单。 斯是陋室,书散琴断; 北雁南飞,佳人怀远。 思堆眉梢,玉带渐宽。 喃喃絮语,举杯菊前: 燕然未勒,我心如石, 冬雷夏雪,风流不转。 噫吁兮, 斯时秋雨,咏以明志。 写完,他竟然掷笔痛哭。 泪眼朦胧间,忽见一位风姿绰约女子纤纤袅来,只闻得一声娇声低语:“吴大哥,别哭。”又听她道:“我叫子蓿,也是落难之人,一年前幸遇大哥,无以报答,每每惭愧。——好了,不哭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吴有听罢,慌忙挥手道:“你误会我了!我之所哭,非为女子,乃为天下苍生一大哭也!”说罢,袖子擦泪,抬眼问道:“你是谁啊?”女子侧面垂眉,低声轻语:“人家不是对你说了,我叫子蓿。” “哪里来的?” “哦,我是你捡来的呀。” 吴有一片迷茫。 女子笑而不答。 吴有还要细问,只见那女子衣袖笼面,转身笑鸽鸽幻化成一个寸半大小的小人人儿,又转几圈便化作一缕细烟,飘入书橱匣内去了。吴有看罢,惊得目瞪口呆。忽又见那缕细烟飘然而出,落地又幻化作一个小人人儿,接着就地滴溜溜乱转,旋出一片白雾,雾气散尽,复又现出一个成年女子掩面俏立,直朝他偷眸浅笑呢。吴有大喜。从此,二人日夜厮混,谈诗论文,赏画抚琴,自有一段缠绵不尽之意。这女子身材能高能矮,体态会瘦会肥,瘦时若飞燕,肥处似玉环,缩小可在掌中跳舞,长大竟与吴有同高。一时间,吴有将那落榜之痛,愤世疾俗之心,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天清早,吴有迷迷糊糊正睡呢,忽瞅见一边子蓿伏身桌上,写来写去。吴有环抱子蓿,悄问:“做的什么?” 子蓿笑著扭身倒于他怀中,害羞答道:“这是小妹杜撰的一段故事。” 吴有还要问呢,忽听见墙外有道人高喊,“看那家宅有凶的,看那运命不济的!驱邪镶灾喽!”子蓿听见,花容失色,就要抽身而去。吴有见了,就冲墙外嚷道:“少在这里聒噪!”谁知,那道人非但不去,反哼出一偈来: “为名忙为利忙终归瞎忙, 因情痴因色痴到底白痴。” 吴有听罢,心内触动,赶紧抽身来到窗前,冲外喊道:“稍等。”就要去开门,一眼看见子蓿 怕那道人进来,惹些是非,就立怔那儿望著子蓿笑。子蓿怯怯掩了面,柔声细语:“我该走了。”一双纤手就把吴有往外推,“去给他开门吧。”吴有一壁前走,一壁回脸:“子蓿可躲柜中。”子蓿轻咬嘴唇,冲他点头。吴有过去,打开院门。道人颠摇进来。还没待吴有让坐,他便耸肩摇臂,撂开双腿,只一跃,灵猴般便往青竹之下石凳上蹲了,一双小眼只将吴有逼视。 “这老者眼熟。”吴有心道。 “施主满院妖气,一脸惺忪之态。” 吴有不语。 “想必鬼迷心窍!快将小妖女锁来缴我!” 一言未了,吴有早已惊得失魂落魄,然而他仍然一脸强笑道:“你这老头,好不讲道理!什么小妖女,找错地方了吧!” “施主这样说,老朽只好去也。”说罢,那老道跳下石凳,绕著院子转了一圈,双手举摇如狂风之中的树杈,口内呼道:“回来吧,回来吧。”说罢,倏忽去了。吴有见状,苦笑一下,轻摇着头,回得房中,左看右瞧,翻厢倒柜,竟然不见了子蓿。他刚要捂被子躺下。子蓿飘然而至,爬在他耳根对他柔语轻言:“你我相遇也是缘份,本想日夜侍奉你的,无奈——”话说到此,便禁不得掩面轻啼。 吴有忙说:“不必介意,那老道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我不听他的就是。” 子蓿听罢,黯黯抹泪,又垂脸悄声道:“那道人原是渡我的师傅——既然已被他寻见,是再不能呆下去了。”说罢,复又嘤嘤哭泣。 吴有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子蓿长叹一声:“我原是一段檀香木,只因偶感俗念,欲幻化为女子,领略一下人间世里的恩怨情仇。无奈我修炼不深,变不成女儿身,只是在魔界东游西荡。忽一日我遇见道长,他问我为何在此飘来荡去;我一五一十对他说了,他哈哈大笑,一口一声叫我‘朽木!朽木!’转身就要离去。我苦求他帮我。那道人让我承许历完人间恩怨情仇,还要跟他回去,我也就答应,那晚他领我回去的路上,我趁机逃掉,投胎疯女人想再历红尘一遭,原曾是想将我那经历写成一部书出来的,不意竟被吴大哥撞见,就携半卷残稿跟了你来——” 一语末尽,窗外雄鸡高唱。 子蓿脸色苍白,身子萎缩,终于化成一缕细烟,飘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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