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摘自拙作散文集《淡墨小城》 年前,小弟来电说,父亲病了。 我便给父亲去电话,谁知电话里听到父亲的声音还很洪亮,我就问他怎么病了,父亲听罢,没说他的病情,反而一直埋怨小弟怎么将他病了的消息告诉我的。这时,我才真正听出他的声音低绵无力,也才知道刚才他那么敞亮有力的声音是硬撑出来的——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在我的面前,他永远要是一个强者形象。 大约是上小学四年级,我便由父亲带着离开乡村去城中读书。 那时,父亲白天上班,夜晚教我复习功课,还要给我洗衣做饭,自然很是忙碌。然而,偶尔静下来,他便趴在小桌边写字做画,或搬个小凳坐在门口吹笛子。父亲精力充沛,记忆力好。父亲常对我谈起来他年少时的一些豪举——比如,他吸一口烟,对我说,那时我背“老三篇”,全公社都没人比,一根烟卷的功夫,毛主席那篇《“好的很”与“糟的很”》便背会了。父亲说这句话时,坐在床沿上;而我趴在桌子前,一双眼睛低垂着,不敢去看父亲。父亲说完,便去给我炒菜。那时,我们住在一间破旧的机瓦房内。房子外边临窗的地方,搭建了一个低矮的石棉瓦小棚子。这间棚子内,置一台蜂窝煤火,一张案板,摆上锅碗瓢勺,便当厨房了。父亲做饭炒菜的手艺不好,常将稀饭熬糊、茄子菜炒得黑乎乎的,盐味也总是掌握不住,非咸即淡,很少有适宜之时。然而,现在想来,那些年吃父亲做的饭菜,还是很香。与父亲在一起吃饭,是不能说话的,一定要埋头尽吃。当然,吃完了饭,也很少与父亲交流淡吐,多数时候,我是饭碗一推,便进屋去学习了。这样,父亲看来,很是高兴。因为其时,父亲常对我说一句话,便是“农民的主业是种地、工人的主业是做工、学生的主业是学习,如果学生不将学习搞好,是不行的。”我不想让父亲生气,父亲一生气,便暴跳如雷,我很害怕,于是下决心定要将学习搞好的。 父亲的脾气坏。 我不知道父亲的脾气为什么那样火爆?稍一不随他意的事,他都要发作。少时,在我印象中,父亲只冲我与我母亲发脾气,且每每发起脾气来,总是要动手打抬脚踢的。我不少挨父亲的打。记得有一次,那是家里第一次打水井时,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因为我们寨子地势高,家家户户吃水困难,能在院落里打一口水井,那是一村人的梦想。父亲就有这样的梦想。一年秋天,他请来了外村的打井人,在院落里架起了一个高高的木架子,开始打井了。蓝蓝的天上,飞着大雁与鸽子。我坐在核桃树下,看打井人将长长的铁管子往地底下钻,他们一壁钻,一壁仔细地研究着钻出来的沙土颜色与质底,有时,还煞有介事地将钻出的沙土捻碎了,放嘴里尝一尝,好像他们能尝出甜水的味道。 每每这时,父亲就笑笑的过来问:“怎么样?有水吗?” 他们一个个满脸高深,只相互看看,并不回答我父亲。父亲就一一的给他们发烟,然后,请他们围着一张小木桌坐下。这时,母亲就从灶火屋内将罐满茶水的茶瓶捧来,又端过来几只瓷碗,放上点红糖,倒茶水给他们喝。这些打井人,一边喝着砂糖水,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听声音,他们也估摸不透地底下到底有没有泉源水的。他们将砂糖水喝净,将烟抽完,个个站起来,只听领头的说,晌午饭再打半天,如果不出水,就别往下打了。 父亲听罢,当然很沮丧。 当时我的年纪小,不太理解父亲的沮丧,我在院子里玩得欢。我且推起了架子车轮子了,满院子推着玩,一不小心失手,车轮子竟直奔小木桌而去。瞬间,木桌、茶瓶与瓷碗,稀拉哗啦,全撞倒跌碎!正坐一边,低头抽烟的父亲见状,怒不可遏,冲到我跟前,照着我的头脸,噼哩啪啦,一阵巴掌。结果,那年水井并没打成,反而父亲打在我脸上的巴掌红印,却是长久不能散去。 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父亲与母亲的争吵。 那是家里要由草房改盖成瓦房子的时候,父亲每每从城里下班回家,总要与母亲一道坐在树荫或月亮底下砍小木棍,俗呼为“帐棍儿”的,以作盖房子用。一天午后,父亲忽然动怒了,朝着母亲咆哮。一家人围过来看时,才得知,原是母亲不小心将一根较粗的桐木枝烧火用了,父亲不乐意,数说母亲浪费了木料。母亲当然很委屈,顶撞了几句,父亲就受不得,与母亲争吵起来。当时,小弟还没出生。我与两个妹妹看到眼前发生的,都顿时蒙了。母亲哭起来。母亲边哭,边跑着走了,说是要回娘家,不跟父亲过了。母亲哭着跑,身后边跟着大妹与小妹。母亲,大妹与小妹,纷纷哭着,跑成一行,惹得满寨子人围观。其时,我就八九岁的样子,我没有跟母亲走。父亲见我站在院门口的老楝树下,就冲我喊:“你怎么不跟你妈走啊?!” 我吓得躲在楝树后,不肯露头。 现在想来,父亲的坏脾气,也许是他的身世与性格造成的。 因为祖母去世后我才知道,父亲的亲生父亲早早就死掉了,祖母带着父亲改嫁到寨子里。打小,父亲就受够了村人与继父的欺辱与责骂。我在很小的时候,也曾听到过父亲谈起他的童年。父亲无不伤感地说,当年他上学哪有我这条件,每次上学或放学前后,总要割回家一大篮草才行的,否则我那个爷爷便不要他吃饭或上学去的!其时,我听了父亲的话,认为爷爷是对父亲要求严格,并没想太多的。后来,我听说到了真相,深为我父亲同情!另一方面,我的父亲绝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位完美主义者。他对自己与别人的要求都很高,还多才敏感,可是他的处境与生活,总是不能如意,因此,父亲的坏脾气,也就在所难免。 但是,父亲也很柔情,对妈妈和我,也是相当的爱。 我跟父亲在城里上学,统共算来,有八年之久。这八年来,父亲独自一人带我的辛苦可想而知。一年初春,父亲须到外地出差。原先父亲出差之前,总是将祖母或我母亲接来,给我做饭洗衣。那一次,许是走得匆忙缘故,我的祖母与母亲并没进城,而父亲就要出差到外地了。父亲临走时,将我托付给邻居,我分明记得父亲几近是哀求口气请邻居照看我。父亲一走七天,回来时,见我吃剩菜剩饭,当晚在屋里,父亲哭了。父亲哭得呜呜出声——那是第一次,也是除祖母去世仅有的一次,我听到我的父亲的哭声!父亲对妈妈也是很爱。但父亲从来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只知道,父亲每周末都要坐公交车回家去,回到家中,里里外外的家务活或农活,父亲总要尽量多干。以致于,满寨子的人都夸我父亲勤劳。有一年初秋天,母亲进城来看父亲与我,在城中住了一二天的样子,母亲须要走了,父亲没时间送母亲到车站,那是刚吃过中午饭,我躺在床上睡午觉,母亲轻手轻脚的收拾好包裹,说要走的;我听到父亲轻声地对母亲说:你自己去车站,我不放心。 母亲很轻地笑了,有啥不放心的。 如今,父亲已是近七十岁的人了。 因为他有病,我要求他来北京。父亲开始说什么都不来,我就说我要回家接他。他竟马上同意,并购得了来北京的车票。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是怕我来回多花路费钱的。年前,父亲带着母亲与小侄女,坐着大巴车,在夜间来了。我见到我的父亲。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我的眼睛一热,就要落泪,而父亲却故意装作很有精神的样子,但他的身子虚弱是掩藏不住的,我就说他年纪大了,一定要多保养身体。谁料,父亲听过,却对我说—— 我的身体没事儿,前几天,我还爬到树上斫树枝呢。 (注:此为原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