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拉宏达牧场 ——摘自拙作《旅美记》
穿过大森林,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人,在这条公路上前行。 我颇喜欢这种状态。一个人在生的路上,独自走一会儿,为远方一点点梦想或者诱惑,去冒些风险,大抵是有趣,虽然其间不免孤寂。原本我是有近些的路可走的,只为了却一桩小心事,便绕道越过一些桥,行过几片野鸟栖飞的湿地,翻过身后那堆原始森林,来到这里。太阳已颇有些力量,然而终还是时不时被层云遮挡,天光就如隔着摩沙玻璃看见的,有些模糊,虽然我早已是打开了车窗,有些风,浸着草的或干或清湿气,乱乱扑扫着脸,别样的舒适。忽然我才明白,这路的两边是牧场呢。因为,我眼见到了高高低低的草中间,隐有斑斑点点的马群。这些马群,眼角撒过去,像故家信纸上遗落的几点墨迹,也如旧罗帐上绣着的几片归鸦,微风过处或光线洄旋时方才显现。牧场尽处是低缓的山,或靛青或赭褐,仿佛一道夹厢的多宝格,上边叠有垒垒大石,其质或墨玉,或紫檀,其形一忽儿若卧牛、一忽儿若奔象、一忽儿若爬龟,驳斑崚嶒,鼎彝光怪。这些山,有时是看不到的,人驾着车,车行在低缓坡下,两边扬起的秋草,展眼望去,恰似一个西洋美女侧躺在路边,扑闪扑闪底长睫毛呵,让人紧张心乱。只有走到坡顶才缓过气来,猛眼就能见到那一痕青山,缀珠串玉,藕断丝连。矮山与公路之间,挟携着的一条秋罗缎带,便是如茵的牧场。 从午时到未上,天云流变。 这一处天色一时如青瓷,裂纹开片,一时若宣纸,狂草墨舞,幻化不定,气象不凡。而草场也跟随变幻其色,有时若赤金,有时若翡翠。此时,最好停下车子。车停路边,如一叶扁舟系于芦荻水边,恍然之间,就觉着那一段窄窄的草原,宛似条奔腾流溪,阳光之下,飞珠散玉。惟草间坠落的那一座牧人房舍,如小小鹦鹉洲,在河之央。飞鸟过去。白云逸远,凝住在山之巅,像一顶白色礼帽。此时的山,也陡然瘦削几分,挺拨几分,颇似穿著藏青西服的绅士,我在这岸,他在那边,互致问候。太阳,就如他背后漆成蓝颜色的篱墙上开放的白蔷薇花,闲云片片,若碧萝闲垂。我坐下。草如他的女儿们,在我们中间娴淑柔婉,尽是脉脉的眼神。四处很静。路旁的一株古树庇护我,像他家的太阳伞,我在这边休憩,山在那厢庭院一边过自己的生活,一边不忘与我攀谈,他的目光沉稳慈祥。此时的山,霎那之间,在我的感觉里已有点苍老。然而是不对的。倏忽天云变色,渐灰,渐褐,渐浓云如墨。地上起风了,渐轻,渐猛,突然狂风大作。天上若千百匹黑马奔腾袭至,地下如百十面大鼓砰然作响。草场被风撕着,支离破碎,显出里边惊慌的牛羊,或四处奔突,或索索于风中凄切惨叫。这时候的山,陡然面色铁青,浑身隆起粗壮的肌肉,像一个马上的西部牛仔,一手抖动缰绳,一手拽着毡帽,在草场边驰骋。那些羊群、牛群,纷纷避逃在他的身边。太阳,却突然显得大,像一盏明晃的马灯,在墨云间穿行,又像一大朵白莲花,从污水里挣脱扬举。似乎要有雨,我起身到车里去。透过倒车镜,我见到不远处几个骑马人,踏踏奔来。他们翻身跃下大马,大踏步滚进到牧场,草叶张扬,若浪若潮。再去看那向前柔静的草场,简直如狂涛汹涌的大江,一片汪洋。那三二个牧人,身陷其中,若隐若现,奋力前行,若弄潮儿,“手把红旗旗不湿”,那旗子是他们手中挥舞的衣衫,一声尖锐的口哨在风中升起,但见山脚下的散失的羊牛,三四个,或四五个,冲牧人挥指处迈进,仿佛一群被解救出来的不大光彩的降兵,步履散乱,垂头丧气。其实,风到这时其势已颓,渐来不狂,而天上的云层却积得厚,然只是在大山一角聚散,如围于集中营百万溃败的部队,太阳也早已重现,像一朵耀眼的徽章,骄傲地开放在墨云之旁。 我望了一眼那山,发动车子,沿着遥遥的公路,继续前行。 2016/9/24,磨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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