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康梁喝杯豆汁后,一只手抚着钢琴,看窗外落红无数,连续几天失眠让他隐略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皆有不同的路要走,类似鸟和鱼,若脱离自己生活轨道,便很可能窒息。康梁觉得自己不适应玉苑小区里的生活。他认为玉苑小区是光怪陆离的舞台,台下的人看台上人流光溢彩、风光无限,其实里面乌烟障气,充斥着冷漠、阴谋、刻薄与淫荡。小区里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利用和冷酷无情,平日看似相安无事,内骨子却是勾心斗角、攀比妒忌,甚至是仇恨。我不适应,康梁又自言自语一遍,好象让自己确信。叶欣生活其中,却是如鱼得水。她天生是搞交际的,她的好身材与坏名声一样,让她成为众目睽睽的明星。她身边的朋友比如赵行长、李业和杜小玉,一个贪官一个望门公子一个妓女,相互利用,互为取舍,交往得虚伪与肮脏。可是他们有车有地位更是因为有了钱,出入玉苑小区,在下岗职工、街头小贩跟前高高抬起来头,浑不知他们的灵魂臭气冲天。一连好几天,康梁没有与叶欣联系、叶欣也没有与康梁联系。他们的关系会不会由此不言不语消逝而去,宛若清晨的短梦。暮春落英飘零,大有初秋的况味,康梁心头一紧,坐下弹一曲《秋日的私语》。他的灵魂慢慢消融在音乐中,生命又一次回到最初,纯净明亮。 “康老师在家啊?”房东王大娘在院墙外喊。 康梁停止弹琴,出去将院门打开,看见王大娘拿一叠画页样的东西,“王大娘您有事儿?” “这是一个闺女卖的书的说明。我知道您喜欢看书,就叫她来找您。那闺女可好啦,附近刘庄的,模样长得齐整着哩还是个大学生,可好人没好命呀,她父亲年前头得了瘫痪,她一下学就帮家里挣钱。这不,她前儿路过咱村,我知道您喜欢书,就叫她来找您,不巧儿,您出外了,她就留几张说明书,让我捎给您。” “噢,谢谢了。”康梁说着,让王大娘进院来。 “不了,您是大忙人。——您看有合适的书就买几本,权当帮那闺女的忙。” 康梁接过宣传画页一看,有《二十四史》、《诺贝尔文学奖精品典藏文库》等书样图影、简介和单价,觉得里面有几套丛书还有收藏的价值,便留下了。送王大娘走后,康梁心里一股暖意。这里的人多么质朴、厚道与可爱啊。他们善良、关爱别人,完全是天性使然。像王大娘这样没知识的人,也比玉苑小区那些虚伪的文明人所谓的有权有钱人高尚百倍啊!康梁将图书画页放在琴上,他想到大自然中走走,他便带上门出去了。 流行病的恐慌还没传染到乡下。一群儿童趴在杨树荫儿里弹珠子,一两个农人背着锄头到菜园子里收拾菜地去。桐树叶子一天比一天密,将所剩不多的紫花掩在绿叶中,如一点点星星;满地的落槐花,白的,轻飘飘的随微风轻浮,集在沟里或墙根处,积得厚厚的如白色的泡沫。春深村子详和又宁静。康梁沿着村中的路往北走,拐过弯儿,沿着一溜儿房子后面的过道往东向清泗河石桥去。这是一条小碎石子路,原来,路的北边没有房,是麦田,现在已盖上排房,都是村里规划的明三暗五式平顶房子。大门楼两边的墙一律是贴了瓷片的,大门则是漆成朱红色的大铁门,门钉漆成金黄,门边用水泥铸两尊青石刻的小石狮子,看起来大有古意。走不多远,下个慢坡儿,再行五百米左右,便是清泗河谷。河谷里满是芦苇,青青翠翠的,走近了能听到苇下的流水和苇里戚戚喳喳的鸟叫声,拾起一土块儿往苇棵里一扔,喊声“喳——!”,从苇深处会腾起几只受了惊的水鸟,飞不多高,又坠下,沉进苇丛中,再喊,却不出来了。顺河谷往北走不足二百米,上个长坡儿,就会到清泗河石桥头。石桥是单孔桥。一条进城的古官道,从这儿经过。原先三官庙村,和附近几个村的人,要想进城去,皆是沿着这条土官道走的,至于三官庙村南头的大公路却是八年前修的。古官道的旧日繁华可以从路面上深深的车辙印想象一二,然而现在却是少人走,是土路不说,路面太坏,又窄,过不了一辆解放车。但是本乡本土的人,进城买卖个东西什么的还骑了自行车走这条道。道两边尽是古柳,奇形怪状的,散着发,将道遮得严严实实,一到夏天,很是荫凉。康梁站在小石桥上往谷底下看,一线水灵灵的流水,美人的眼波样的,在碎石块儿和水草间,眨眨,转弯儿没入苇丛不见,留下一段清幽幽的低响。而在溪边的丛草里间或会跳出一两只青蛙,腿一挣,游动在透明的水里了。远方便是满河谷的苇子,荻子,有几株蓬头的柳从半坡突出来,风一刮,那密密的柳枝裂出缝儿来,能认出一个两个黑黑的鸟巢。再远便是一痕林梢。康梁抚着桥栏走,走过桥,依着一株柳树,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株柳树了。生命深深扎进土地里,享受着天空风云的抚摩。让那一切烦心的思绪都随风而去吧。康梁美美地呼吸几口清新之气。忽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清秀的女子,梳着两只短辫,骑着车子朝这边来。她是那样青春,那样质朴,康梁一愣怔忙离开柳树站直了身子。那女孩子就来到跟前,水灵灵的大眼,明明就是苇丛里的清溪。她明明也看见康梁。骑过去,忽然跃下车,扭过身子,一双大眼看着康梁,很害羞地问:“这位是不是康老师啊?” “您是?” “刘萍,王奶奶给我说您爱看书。” “噢,对对,王大娘对我说过。”康梁走过去,“可惜你现在也没带书啊,要是带了,我真需要买几套。” “您要什么书?我给您送家去。” “《诺贝尔文学奖精品典藏文库》吧。” “下午,您在不在家?” “可是你怎样给我带?骑自行车?行吗?” “我骑车子能带百十斤的东西呢。”刘萍生怕康梁不相信,口气很庄重,却掩不住那股天真之气。 “听说你爸爸有病,干脆你先忙别的事,下午,我要个面的到你家去带书,趁便看看你爸爸去。” “不用了,康老师,您能买书,我就很感激您了。” “说什么感激,喏喏”康梁指了指石桥远近两个村子,笑着说:“咱们不是老乡吗,不用客气。” 刘萍被康梁说笑了——“那谢谢您了,我家在庄西头,下午五点吧,我在庄头等您。” “行,一言为定。”康梁笑了说:“你先忙去吧。” 刘萍又说了声谢谢,骑上车,沿官道向西去了。她可能是给她爸抓药去的吧,康梁想,望着刘萍背影,转过一个慢弯不见。 康梁近日连续失眠,又疏于活动,中午躺下午休浑身疼,那疼是一点点的,从胳膊串到大腿上,迷迷糊糊醒来又睡下、睡下又醒来,一忽儿潜意识提醒自己,下午还有事,还要到刘萍家去买书,梦里便到了刘萍家门口,谁知开门的是叶欣,笑笑的,叶欣打开门,叶欣温柔扑进他怀里,他们接吻,不知咋的,忽然竟是叶欣与赵行长在接吻,叶欣陶醉地闭着眼睛,赵行长直冲他使眼色,好像是示威。康梁一阵恼怒,一睁眼醒了。梦里的一切还好好地存留在大脑中。康梁穿上拖鞋走到堂屋,大座钟显示已是下午四点半了。康梁快快到外面压井处打一盆凉水,清洗一把手脸,从琴房的橱柜里拿出一叠钱,夹进公文包里带上门走了。 下午的村子是宁静的,村道上很少人走动。康梁要找出租车,便来到村南小柏油路口处。不远处的大白杨树荫下,有一辆两辆跑乡村公路的出租车。他招了下手,一辆黄色面的,甲壳虫一样爬过来。面的走近,康梁看见车窗上贴一白纸,上面用电脑扫描出一行字:本车已消毒。面的司机戴着个脏兮兮的口罩摇下车玻璃—— “师傅,您到哪儿?” “刘庄。” “刘庄去成了,要是再远,可是进不了村的。”那司机说着,将后面车门给他打开。 “为什么?” “远村人不熟,不让进,村子口都把严了,说是防止传染病哩。” 康梁坐上车,不由得想起了何伟,那个头发长得盖住眼的男孩儿。好长时间,没有与叶欣联系,叶欣也不与他联系,那男孩回阳城了没?要是没回来,恐怕是出事了。康梁心里一阵发毛。 “同志,您咋走大路啊?”康梁透过车窗,有些生气地问。 “这不是不颠得慌吗?那条官道,颠得您喘不上气来。” “说得倒是好听,还不是想多嫌几个钱!”康梁心里说,又想他们挣个钱也算是不易的,就不吭声了。谁知,面的司机看出他的不悦之色,忙向他解释:“师傅,放心吧您,我与您面熟,绕这弯路一分钱不多收您的,还按走官道收,不超过起步价三块!”这句话,说得康梁脸红通通的。大老远儿,康梁透过车窗看到刘萍站在村口那株歪脖柳下。刘萍高高的个子,梳着两只短辫,婷婷站在那儿,气质独特。从她气质来判断,康梁认为刘萍是个懂音乐的人,至少她懂艺术。 “到刘庄谁家呀?” “喏,看见了吗?就停那姑娘站的地方。” “那不是刘大栓家的闺女小萍吗,您两家有亲戚?” “我来买她的书。” “真该多买点儿,她家里困难,不易啊。”面的司机说着,车已停下了。 “康老师,不好意思让您又跑来一趟。”刘萍笑吟吟迎过来。这时,康梁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是来看人家父亲的,来看人,不带些礼物算什么。康梁窘得脸热。又一想,反正带着钱,她家也需要钱,到时候放下一些就行了。随刘萍一道,康梁走进一个土围墙木栅栏的农家小院。土围墙木栅栏的围墙,现在农村已是少见。 “我爸妈供应我上学读书,爸前年又得了瘫痪在家,家里贫得只剩砸锅卖铁了。”刘萍向康梁说,语气里没丁点自卑感,反而充满了自信与勇气。 “贫穷对于一个有志气的人来说,是进步的阶梯。” “我觉得清贫是生命最大的享受。”刘萍说。 康梁一惊,回头看看她。 她将木栅栏给康梁移开。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扫帚的细痕清晰可见,院子中央有一个砖垒的花池,里面植满小桃红、鸡冠花等,花池与土墙之间栽了一丛翠竹,竹子这边有一架古井,几只白的花的和黄的鸡子,在院子靠西墙边的鸡网棚里溜达来去。好一个闲适清爽的院落!康梁走进去,仿佛走进唐诗宋词中的农舍。刘萍已将成套的《诺贝尔文学奖精品典藏文库》放置在院落里的一只木椅上。康梁也怕耽搁出租车司机太多时间,误了人家生意,便轻声问: “你爸在哪屋里?” “西房里,我妈正喂他吃饭。”刘萍顺口说出,忽然想起康梁说要看她爸的事儿,一阵后悔。可是康梁已走向西屋去了。刘萍妈正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喂老伴,忽见一个陌生人进来,一愣怔,不知说啥好。 “我来看看老人家”说着,康梁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轻轻压在枕头下。 康梁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努力朝他笑笑。 “您女儿的一位朋友。” “不行!”刘萍很坚决地说,“康老师,这钱说啥我们都不能收!您的好心好意我们心领。” “我来得匆忙,也没给老人家带些滋补品。” “来看看都中了,给钱显外了不是?”刘萍妈看半天也没看出个眉目,“他这病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慢慢活动一下会好的,您来看看都中了,钱,说啥也不能收的。” 康梁只好将钱收回,尴尬地冲刘萍一笑说:“我买书能不掏钱啊?” 刘萍笑起来:“书款要给您打折的,哪需要这么多。” 购书回来的路上,康梁一言不发。 他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卑琐。先是以小市民的庸俗心理揣度了出租车司机友善淳朴的做法,后是以金钱的物化习气败坏了这乡间民里人与人之间质朴真情。他感到自己缈小、低级、贫穷,他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康梁解开胸前纽扣,打开车窗,任凉爽的风涤荡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