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張葦被學校開除以後,我再也無心讀書了。 媽媽又離開我嫁給了比她大得多多的李叔箱伯伯做“填房”。我痛苦極了。媽媽呀媽媽,你咋那麼糊塗呢?爸爸屍骨未寒,你就改嫁他家,再說你嫁的又是別人經常議論與你相好多年的李伯伯呢?——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嗎?你這不是證明了我爸的官帽是靠戴綠帽而換到的謠傳成立了嗎?媽媽呀媽媽,你怎麼這樣不顧老唐家的臉面呢?!我恨你! 幸而學校放了暑假。 我將自己悶在小屋裡,整日不出。 張葦走了。爸爸死了。學習丟了。貞操失了。 我還活着有什麼意思? 這時,我又想到了死。 媽媽看我整日裡思想恍惚,就害怕得不離我左右。 “孩子,你是生媽的氣了。媽媽這也是沒法的法了。唉!”媽媽那幾天也是一臉的愁容。 不久,便傳來消息說,高世安當了江寧市的副市長了。 物資局上下一片議論。 各種猜測都有,各種聲音都有。 一天黃昏,媽媽又是早早地從她家裡回來看我。 “你李伯伯這次又沒得提拔。”媽憂怨地說:“往後都沒機會了。” 我不經意地“呃”了一聲。 “賈子朋當了市委副書記。抓組織的。”媽好像是自言自語:“明天,我就找高世安,讓他給你找個出路!” 我猛一愣怔。——媽媽知道什麼了? “江寧地邪,敢說不敢嗟(罵的土語)”說曹操曹操就到—— 高世安一臉喜氣地走來了。 媽和他很淡地打了個招呼。 高世安生硬地笑了笑。 “用過了,沒價值了,還不退還我!”媽半惱半氣地說。 媽在說啥呢?—— 以後我才知道——媽要的正是高世安在沙河灣獻給賈子朋的“建交禮”。 也正是這份“禮”,成全了賈和他升官的美夢。 “嫂子,我是來給你說的——唐晚下星期一就到江寧師範報到。我給她弄了個指標。”高世安說着從口袋裡掏掏,掏出了一張表,遞給我媽。 就這樣,當張葦進入高三時,我已上師範去了。 眨眼,上班已經三年了。 我已從一個小小的辦事員坐上了主任科員的位子。張葦不是因為家裡窮,不是因為開除讓他爹媽失去供應他讀書的信心而輟學一年的話,今年已該大學畢業了。 歲寒他倆一前一後考上了同一所大學,海寧大學。 歲寒美夢成真,上的是新聞系,才分到《江寧日報》當見習記者。張葦是中文系,明年就要畢業了。 我急切地想見張葦一面。 說實話,我是想再給他送去點錢。他在那生活,是不太寬裕的。 我將高世安丟下的4萬元錢,分疊裝進兩個信封里,又綁在小腿的襪子洞裡之後,提起包帶上門,走了。 雪,正下得緊。片片的雪花,將世界打得模模糊糊。高速公路業已封閉,所有去海寧的大小車輛,都又拐上了107國道。 我坐上一輛依維柯。 我想快點見到張葦。 心裡越急越覺得車行得越慢,我就燥燥地想發脾氣。 忽然手機響了。 是張葦的!我一陣驚喜。 趕緊打開聽了——原來是張葦在寢室里坐着坐着就想起了我,覺得我在外面受冷,就打個電話問問。 聽着聽着,我淚水四溢。 我告訴他馬上就要到了。我抬眼看車窗外那雪,就恍然生疑自己是其中一瓣,大天之下,隨一群熟悉又陌生的同類,找愛人的心窩,鑽進去哭成一汪水。 我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車裡,而是飄在風中雲中,外面晶瑩透潔內心卻布滿塵兒苦兒,別人看起來優婉柔雅,從天堂來其實是尋死的。 張葦還不知道我的一切。 他還認為我是白雪公主。其實已不是那回事了。不是那回事了。 我要報答他對我的愛。我要讓他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夜色,從雪逢里漫過來,淹沒了飛雪、樹和寂靜。 車廂里沒有一個人說話,好多旅客都埋進衣領里,閉起眼沉思。 到站了。 我抬腕趁着微弱的燈光,看看表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雪,將停沒停有一瓣沒一瓣地掉着。黃弱的路燈,如害病的遭雪奸的姑娘,散着迷迷的眼。水泥路面,滿是黑髒的雪泥。旅人們縮着脖子,搓着手,呵着熱氣,一個個遁進燈光深處。 “唐晚——” 張葦披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從廊下的黑蔭里走出來,手裡提着一兜東西,冒着熱氣。 我鼻子一酸,跑了過去。 張葦把茶雞蛋和熱騰騰的水餃遞給我,又把自身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 嗅着張葦的體溫,我流出了眼淚。 我又將大衣的一角披在張葦身上,他們相擁着,在大街上走。 街上行人少極。 一抹一抹的雪沫掉下來的聲音,腳踩着雪泥的聲音,風吹過耳邊的聲音,和着張葦的鼻息,輕輕的,顫碎了我眼裡的薄淚。 只覺身與靈都慢慢地化淡化薄化開,稀散,似風似空氣,什麼也沒有了,淨明地彌入張葦的肉身,就如一團虛無,分不清是誰的心跳。 走斷隴海路,走斷大學路,又走中原路。 整座城市如小鳥,在我們身旁打盹。 “先找個賓館安頓下,不然呆會就沒得住了。” 張葦這句話提醒我還生活在塵世。 一種扎窩窩的細疼,仙人球似的將心剌破。 “多想死在這一瞬!”我幽然地望他一眼,早已淚流滿面。 “唐晚——你一見我就流淚,你這是咋啦?”張葦用手碰落我頰邊的淚珠。 “......難受......”我趴在張葦的肩頭壓抑地哭了起來。 真想哭回從前。 真想哭回從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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