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谷雨天 ——摘自拙作散文集《淡墨小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唐•杜牧 自古以来,清明时节便是既悲伤又逸兴的一段日子呢。
在乡下,每逢清明节,家家户户须要上老人坟。所谓老人,便是死去的人的一种讳称。若本地无有老人坟的,也须在清明节前些日子,摘些新柳插入门楣或栅栏门缝的,还要趁一天黄昏寻处岔路口,给逝去的先人烧些纸钱,寄托哀思。我祖籍不是河南禹州,又因祖父去世的早,所埋的坟因颍河泛滥早湮没不见,所以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家一直没有上过坟。 每年春上,当邻家门楼上的一篷迎春开出星星点点小黄花时,祖母看上一眼,展展围裙对我们说,去河沿采些柳条吧,快清明了。 我们不知道清明插柳的意义,然而小姑总是笑一下,放下刚打回的满篮子猪草,带上我与三只鸭子便去颍河坡了。近午的太阳在蓝蓝天上被薄薄的云裹着,宛若才来寨子走亲戚的城里女孩小绢,俊白的脸,躲在桐树林后面张望我们。 “走呀,一块儿去摘柳条去!”,小姑喊她一声。 她系着白纱巾撅撅跑来。 太阳升高了,似只花篮,往下凋落着晶莹的花瓣。 小姑、我、小绢与三只小鹅,便在花瓣披垂下来到了南寨门。好家伙,那边的油菜田真绿真亮!细碎小黄花,在绿绿叶子上面,恰如栖落的黄蝴蝶,轻轻扬翅,竟有几只离开绿梗,扇扇翅膀飞高去。一时间,分不清哪是黄花哪是蝴蝶了。忽然一阵风刮过来,一大片一大片纸灰纷纷攘攘闯进油菜田,仿佛黑色老鸹。小绢先离我们过去,与她的爸爸妈妈站在一处了。油菜花田下边是王家坟,小绢的爸爸妈妈正在那里为他们祖上烧纸。几堆坟头,在几株黑松树间。坟头上长满草,松枝上落几只老鸹。纸火一起,老鸹与纸灰便在清风里旋远去。小绢的爸妈便跪下来,小绢不跪,呆呆的站在后边,看看她爸妈,看看我们。一忽儿,又围拢过来几个村童,冲她直挤眼睛,“跪下来!”小绢妈将小绢扯跪下,伙伴们“哄”的一声笑着跑开。我与小姑也走了。我们的三只小鹅子,早跑进河水里嬉闹去,而那些小童却跑不远便躲在树后,一眼一眼望到他们。待小绢一家烧罢纸起身回寨子里,小童们一跃而出,去抢他们留在坟场上的果子糖块等祭品。 小姑已爬上高高柳树梢。 风一吹,她随着柳条摇摆,像藏进枝间的一只鹧鸪,撒下来清脆笑声。我与小童一律仰起面惊恐地看她。小姑却笑了,接着攀起细枝往更高的枝上去。柳枝颤颤的,小姑身子灵巧,宛若踩着细钢丝的杂技演员呢,天云流荡,和风吹拂。“小姑,别往那边去啦!”我站在树下惊恐地叫喊,喊声惊着了水面上游动的鸭子与河岸边吃草的牛羊,它们皆扭过了脖颈,朝这边张望。小姑笑着,一根一根撇下嫩嫩的细柳枝,一根一根的往下扔。小童们吵闹着争抢起来。我只仰起脸呆望着小姑。小姑见我不拾柳条,便站在高枝上数落我,并将手中的枝条往我身边扔,一条一条细柳拂下来,落我一头一身。这时,我才意识到小姑是让我捡柳条呢,挥起双手,张牙舞爪地与小童们拼抢起来。河中的鸭子“嘎”一声拍拍翅膀远去了;河边的羊“咩咩”叫几声,声音听起来很柔软,而老黄牛安祥地卧下去,边悠闲地甩尾巴边睁着一双大眼望到我。小童们捡到柳条,纷纷坐在河边石上,编起柳条帽,一个个均戴到头上,或叉腰或立正或齐步走,熙熙攘攘,在河岸边玩起“八路军打鬼子”的游戏。。。。。。 太阳,行将明丽的花瓣扔尽了,只落下白白亮亮一只空篮,在天上挂着。 云彩飘过去,飞鸟航过去,那篮子里复又装满夕晖与鸟啼呢,好像被一个隐形的仙姑提着,一步步往山西边走去。此时,东边的新月,像蜜角一样,悬于嫩嫩林梢。小姑早已跳下柳树,早已给我编好一个柳条帽要我戴头上了。她腋下夹着一捆绿条,嘴里噙着新制的柳笛,“咿咿呀呀”,边走边吹。我跟着她,三只小鹅跟着我,一行逶迤往寨子里走去。 第二天,我家门楣、窗棂与栅栏到处插满新柳。 整个家园,远远望去,宛若一桩粗壮的古柳木开放出绿芽。清新的风,聚集来;欢跃的鸟雀,聚集来。祖母会在楝树下放几张小木凳让我们一个个坐好了,她则解下炊裙端着簸箕坐在房檐下,一边捡粮食一边哄鸡子一边一口一声教我们背一些诸如“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或者“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句子。楝枝已经染绿,却还没长出楝叶与楝花,稀疏的枝将碧碧的天色划碎。一行一行“人”字大雁便在楝树上飞过去。一眨眼间,杨叶已经瀑出,且已状大;香椿长叶子了;榆钱细细圆圆的结出来;紫桐花也一朵一朵灿灿放开了,空气里到处弥散着花与叶的清香呢。 一霎细雨,落下来。 雨,一下便没个停。雨愈下花愈晶亮,草愈晶亮,树愈晶亮,忽然这天色也晶亮了。太阳嫩嫩的,从蓝瓦房顶,从绿树间升出来,宛若刚顿好的一枚荷包蛋,浸在清水一样的空气里。寨子里绿一块、黄一块、粉红一块、浅紫一块,寨子外的大田里,也是绿一块、黄一块、粉红一块、浅紫一块的,银子一样的阳光与清亮的风,到处吹拂。肥肥的蝴蝶与杨花飞落着;清瘦的香椿叶子与榆荚“哗啦哗啦”在金子一样的月光里摇曳着;田野的庄稼喂饱了雨水,在夜里“吱吱吱”地茁长着。 一天黎明,父亲从城里骑车回来说,是吃蒸榆钱的时候了。 我父亲年轻时大高个子,清瘦些,好饮酒,且爱大声说笑。父亲叉着腰站在院子当中,看到墙外的一树榆钱说,今晌午吃蒸榆钱,说罢,他就与母亲一道下田里劳作去。祖母听到父亲的话,便叫小姑和我去够榆钱。而祖母呢,喊上小妹去房后摘细嫩的香椿叶。小姑与我将榆钱够满浅浅的一毛篮,小妹和祖母也摘满把的香椿叶子回院来。我丢一瓣眼色给小妹,先走了,不一忽儿小妹便掂着铁环,偷偷摸摸跑到村街上,一声一声喊我。我从她手里接过铁环,一边推着一边“嗷嗷”叫着,在杨树林里、在谷场上,热火朝天地与村里小童们比赛。小妹蹲在一棵小杨树下边,双手托起下巴,一双大眼望到我。我赢了。小妹就高兴地拍巴掌,小巴掌拍得红红的,有时大眼睛里还闪出泪花来。眼看晌午了,我们便跑到小河边洗把脸,将铁环往草窝里一藏,便唱着童谣回家转。 父亲正坐在石桌边饮酒,石桌上放一盘油炸香椿翅与一盆蒸榆钱。 父亲见我们回来,便招呼我们过去,我过去了,小妹却去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双大眼望到我。 父亲说,吃。 我怯怯的拿起筷子夹一只香椿翅,咬着,父亲端起一杯酒,看我一眼,笑着喝了。那年节,我总陪父亲吃炸香椿翅喝酒,而母亲和小妹她们却于房檐下,一人端一碗蒸榆钱坐吃,满院子飘着落花香。 ——啊,那遥远的清明谷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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