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湖抒怀
——摘自拙作《旅美杂记》
捻指算来天已中秋,趁一个闲日,便携家人去了趟大熊湖。
当然是自驾去的。早几天,妻已准备,先是她要请假,继而购些骨肉果菜,捏了些小饺,笼屉蒸了,放凉后,置于添了冰块的保鲜箱内,晨五点多一点,更捎带些糕点梨瓜,我们就出发了。沿着210线,天色螺青时,已拐入盘山路,弯子很多,太阳猛然明亮跟颗汽油弹陡然瀑炸似的,一团强光就从山豁处腾起来,戴了墨镜也不抵的,到底是要将车速降如蜗牛挨过那一段方可。此去又经几道弯,过一座桥,忽然从车左边就闪出一角冰蓝的湖水来。
Big Bear Lake到了。
其实,早已闻说冬季去大熊湖好,可以滑雪,当然我不大爱趁那份热闹,只为亲近一下湖光山色,故便借人少时来。所预订的客房,也是一家名叫“Lagonita Lodge”顶层三楼的一套临湖房间,只为贪图清静些,高处不胜寒嘛,倒是阳台上一坐,树缝里便透过来一湾野鸭浅嬉的湖水来。
大凡,我是喜欢些湖的,以前在国内,就曾戏西湖,泛洞庭,逗镜泊,访青海湖,自不必去说晨赏东湖,夜临太湖,颐和园的昆明湖更是常玩,来美之后,便就不怎么爱动。忽一天,听友人闲谈起大熊湖,遂生游意,只是暗下不表,瞅这个秋日就来了。大熊湖,四围皆山,状如大熊,便呼为“big bear”。吃罢早饭,先是开车绕湖兜了两圈,将必要到的地方,一一记在心间,然后一处一处停车访游。近午的大熊湖,在一枚秋阳的照料下,棕毛显出翡翠色,安安静静,四肢舒展躺在山间,山风荡下来,湖面兴起波纹,犹如将茸毛吹起,斑斑点点碎的阳光,簇簇闪动,光芒似钻石如水晶,只是一闪便淹没去。她是那样慵懒,懒洋洋底,将爪子伸进草丛,舒服着呢。她是那样柔和,三只五只野鸭,尽兴底在她脸上身上戏嬉,而她突然惊悚了,掀起巨大的波浪,身子也跟着痉挛,原是一些汽艇爱好者,在她的胸间,追波逐浪,她的脸面、身子,被划得一道道伤痕。此时,她是一只母性的,被驯服的大熊!她只是忍耐着,迎合着这些无良的人类,兀自将痛楚的呻吟压得很低,一阵阵抖颤身子,只是遇见怜惜人,才禁不住痛啼一声,尽将满眼的泪滴倾洒。
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蹲下身来,透过草缝,探过石隙,我看着她,安慰着她,抚摸着她。这只大熊,雌性的熊,她的爪子冰凉,眼睛流出白色的液体,我不忍心看到,起身离开,她却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我,样子温柔。几只水鸟,飞下来,落在她的唇边,栖在她的肩头,大熊啊,你可是故国的那一只,箭竹海的那一只,不然你何以如此熟稔,如此良善,如此多情呢。我轻拍着湖面,宛如轻拍着她的脸颊,多可爱的,你何时何以就跟了来?一阵风起,山影波动,太阳也背转在云后,这只可爱的熊唼唼私语,我听懂了,听清楚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我扭过头去。风云流变,天也阴沉,太阳透过几团大的墨云,将黯影投到山畔,那些墨影愈来愈大,山也暗,湖面陡然一片墨绿,又一片乌白,几只鱼扑腾跃出。天公,也为我们撒下一滴二滴痛泪。
驱车回去。
然而,到底还惦念着,待天色稍稍转晴,也不顾日落,就又开车前来。这一次,我径开往大熊湖尽东边的湿地。太阳已堕西边的山洼,不见丽影,只是倔强些底将些浅黄淡红的光映出来,以昭示自己的不没落,然而终是不能的了,半规月亮早已飞驾南山之上,若被云端掩去一半的翩翩仙鹤,串串明亮的啼鸣,坠入湖波,只在湖的一岸旋起一带钝钝的银光,而湖水大片却还是黛青,东边近山处的天色已呈现浅褐继尔淡墨了去,虽然上边还存留些层层叠叠的或微橙或淡紫的颜色。南北山,一律通是墨绿,然后绿色褪尽,只余淡墨两团点缀些荧荧灯火。
斜倚栈道边的扶手上,隔着桥去望那一片湖水,安详宁静,近边已是幽黯,远端的水色还显灰亮,月亮升高,夕晖扫尽,近岸的湖面便映照出半山或半岛之上客栈里的灯光,山风送下,这一处、那一处便迷迷离离成碎金细银。此时的大熊湖,匿在群山之间,宛似一面镜子临着半规明月,明月的另一半呢,许就是掉落在此处的这湾湖吧。一时间,我不知自己是伫立在月之畔或是湖之岸了,总之,月与大熊糊,在此时,此处,已团结成一个满月。寻块石头,我坐在湖边。抱起双膝,我只将下巴搁在手背上,望着望着那湖,恍然入梦。——忽然一阵风来,湖水哗哗作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细认处,湖水似受惊的小鸭子,朝我的脚面扑来。我也不去动,只任那湖水沽沽涌涌依偎着我。我且在这湖水的触抚下,在这半规月下,掏出手机,拨通越洋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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