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与《今夜有暴风雪》作者、知青文学代表、著名作家梁晓声,摄于北京。)
本人对文革与知青生活当然是陌生的。但,当笔者了解到一个女人的经历后,决定写下她的故事。这,便是这个长篇小说的由来。
《青莲霜》
一 淑青转回西寨,天刚下完一场雨。 夕阳坠下墙头之前泛出来一片红,天色还是水湿的青,这形景就尤若哭泣的女子搽了胭脂,大雁便在那抹红边捱捱飞。满寨落叶与牛哞。淑青挽着辫子意意思思踅到老万叔家那一带种满马齿苋的围墙边,驼背老于头戴着斗笠牵着一只黄牛走过来。 “吓,傻丫头,衣裳都湿透了还站这儿弄啥哩?” 墙边一棵大柿树,一片一片往下解叶子;几只白鹅和绿鸭子,隔着落叶在水坑边嬉闹。 淑青一回脸,低低叫了声“老于叔”,握起辫子,抽身跑开。 老于头耳背,没听到,兀自牵了牛,边走边叹: “女孩子舍家离亲的,怪不容易。”
淑青一壁跑,一壁流泪。 她原打算是寻万支书将过往发生的一切告诉他的,不意来了万家墙边,竟蹰踌了。 老万叔能信她,会替她作主么。大前儿,她曾请过假的,万支书头一扭理都没理她,骑车就走了。田里摘棉花的媳妇子,一眼一眼放了眼风,望到她笑。淑青站在那儿,双手缠扯辫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忽听老于头一声叫喊,垂头见衣裳精湿,没法儿见人的,抬腿握起辫子仓皇跑了。鹅群嘎嘎叫。万家两扇木门打开,挣出来一条脖项上套铁链子的大黄狗,一窜多高,狂吠了几声;接着万家二媳妇嗑着瓜子闪出一张白脸,左右看看,没人,又将门掩了。 同时下乡来的同学,男生女生,见面都喊曹淑青,傻丫头。 她也真够傻的了,农场累活脏活抢着干,原想能早些回城侍奉病妈妈,不料弄巧成拙,反得了爱出风头的坏名声,眼见着女知青一拨儿又一拨儿返回城,她却是没机会。这些日子,又摊上那件腌瓒事。淑青感觉羞辱与委屈,鼻子一酸,泪水,如晶亮小楝花,一枚枚飘坠。黄昏的光,有点黛青,也有些浅淡的褐红。淑青握着辫子掩起嘴,一口气,跑出寨门。天空里,还堕着零星雨点子。风飘飘吹她。湿湿花格子衣裳紧紧裹住她。淑青在这晚天风色里,宛若一株苦涩楝树了。一片风过去,她回首,再次约略瞥见,瘦高个儿、白多黑少的眼、断梢眉。那个人急遽地闪躲寨门边粗粗大大皂角树后了。实在可恼!淑青狠劲拧过身去。那人藏在树后,再不出现。 皂角树桠爆出来一瓣月芽,洁净,剌目。 二
淑青所在农场,附近村人都叫“桐树园”。 “桐树园”好地方,在西寨之西一二里,恰恰位于千里大河分汊处。三边芦苇环绕,土壤肥美,中间一口泉源,常年汩汩涌清水,正可以灌溉良田。“桐树园”梧桐繁多,枝繁叶茂间,隐约现出一带蓝瓦脊、红砖墙,统共十八九间小平房的,便是下乡来的知青宿舍。细瞧去,宿室与宿室之间由瘦竹子与胖扫帚草隔开了,分成南北两院。南院呢紧临浅唱不止小溪流,挂满洗得白净的床单被罩,是女生宿舍;北院则挨深沉宽阔大沙河,突出一架篮球架和几张水泥乒乓球台,为男生宿舍。一篱之隔多空隙,常有大公鸡、小花狗穿来梭去,而男青年女青年,绝不穿越。谁从城里捎回好吃的好看的或好玩的,这边“呃”一声,那边马上跑来一二或三五人,临“墙”而立,或轻声低语,或互送些小东小西。若要见面,则须绕过院子,从房后小径拐进院门,堂堂正正进入来去。女生宿舍大门东南开。从门里出来,两条路:一条沿院墙往后通小径;另一条下坡乃油蜒小路,路两边生满蒿草、荻子,七折八拐结到小溪边去。农场女知青,最多时十五六人。要说与淑青要好的,莫过于多年前一道下乡的林晓霜与李湘莲。
林晓霜,瘦高,戴有二百多度近视眼镜;李湘莲则较肥,个矮,白白嫩嫩的。晓霜喜静,好读书,背地里常读《红楼梦》。那一本时时常常压在她枕底且带有把小锁的笔记本上,早写满了不为人知的私语与读书笔记。湘莲呢,活泼爱动,一天到晚,嘴不使闲,见了谁,都是连说带笑,咭咭呱呱的。淑青性格则是介乎于二者之间,有时静,有时动,高兴了有说有笑,郁闷时低首敛眉。这三人,在大城是同学;下乡了,又同寝室,形影不离。最多情的,当然数小林。这小姑娘悄悄喜欢上送她们到西寨的公社秘书小刘。 “他样子文质彬彬的。” 小林黯黯念叨,双手抱书,垂下头,不吭声儿,然而脖子根儿,却是一点一点羞红了。淑青看小林一眼,笑了笑,仍旧默然叠纸鹤,叠好一只又一只,端详来去,复又挂在蚊帐里。然后,她斜倚在被子上,歪着脸,看那些纸鹤在透进窗棂的风里微微翩飞。湘莲直叫热,将衣服脱去,只着乳罩与内裤,肥肥的手就抓了把扇子在室内来回走动扇摇。三人各行其事,互不告密。白天了,一律著绿布衫、蓝裤子,相视吐吐舌头,一块儿往大田劳动去,生龙活虎。当然最积极的,应是淑青。淑青家庭不好,父亲挨批斗死了,母亲又是前清后裔,本来身体就娇弱,再因丈夫死着了气,一病不起。曹淑青性格倔强,凡事不肯落后,见不得白眼,听不得二话,便拼命做活,努力改造,想早点返城侍候妈妈。乐天派李湘莲,凡事无所谓,只要有零食吃,就笑逐颜开。晚上放工回来,三人时常换上体己衣裳,避开闲人眼,偷偷的,一起下小溪洗衣、洗脸或洗澡。小林会坐在一块鹅卵石上,抱了双膝,下巴摁在手背上,抬眼望着新月。湘莲就采一把野菊花,悄悄走到她身后,一瓣一瓣往她头上身上撒。小林扭回脸朝她笑。淑青掩在苇丛后,解去衣裳,浸进水里,一遍一遍洗身子。淑青很白,隔着苇子,她舒展胳膊,湘莲看到了,便跑过来,“咳!大白鹅!”叫她一声,淑青不妨,急忙护起胸脯,沉进水里。这边,湘莲早笑成一团。那边小林,却低低吟起诗来,常吟诵的,多是《葬花词》。湘莲就又大笑跑过去,“呃,呃,呃”双手拍着晓霜的肩,口里说道:“又想你的那个‘刘宝玉’了?想他了,就去找他呀——别害相思病,苦涟涟的!”后来,事实证明公社秘书小刘也喜欢小林的。因他时时常常,有事没事,就来与小林搭讪、说笑,甚至还坐公社书记的吉普车来邀小林去铺子买东西。知青们看见,羡慕不已。 现如今,小刘与小林,早喜结连理,晓霜也早返城当起一家挂面厂工人。最没心没肺的小李,李湘莲同志,憨人憨福,竟因了远房亲戚有位当副主任的,下乡没两年,便回城工作去了。两位老同学,纷纷离淑青而去,空下来床位,接二连三住进来几拨儿知青,大家称呼她姐,天天叫着她姐,竟将她由最初十七岁叫成现在二十多岁的人了,室友换罢一茬又一茬,大家皆有返城的日子,然而她,曹淑青,任凭怎样努力劳动、怎样真心改造,却依旧是全县知青挂了号、出了名不得回城的,甚至连请个假,回家看一看病妈妈,都不容易。
三 六月初的一晚,淑青从荷田回来。 早几天,同室的三位女知青又已返城去,偌大瓦屋再次落下她独个儿,淑青想洗澡,便到泉源池舀盆清水过来,将窗帘房门掩了。一盏昏黄电泡,垂下来,像只大鸭梨。风,吹动窗帘,一段一段输送来大田麦香。泉水凉凉的,微微摇晃。灯光旋进去,一涡一涡,倾斜出薄薄清韵。淑青蹲在盆边,一把一把撩起水。水与银红灯光滚动她洁白双肩,宛若露珠与月光滚动含苞欲放的荷花。风,吹动窗帘。房子里弥漫着鹅黄的新麦香与脆薄水晕。淑青浮荡上面,如贴近麦田飞翔的白鹤,两翅舒展,姿态优美。她站起来,水湿的发,卷动嫩白脖项,一滴一滴晶莹水珠掉下,沿着她光洁背脊,和幽深的乳沟分批往下垂,到腰际与酒窝肚脐,汇聚了,化成一股股轻盈盈细水,顺着股沟或划过黑密浓绵的绒草,倾泻下来。一只蜻蜒,围绕她飞。她就像雨中一株梧桐树,俊美挺拔。她轻柔地将一条腿跷在床邦上,弯腰轻拭腿上的水珠。浑身蜡烛般耀闪细腻光芒。那只蜻蜒,便在这种光芒里,醉陶陶的,下上翻飞。忽然停翼于她浑圆瓷实的臀部,轻轻挥去了,她一扬脖,往后甩甩头发,轮廓白净耳朵露出来,恰似天边破云逸出的月芽。高撅撅乳房,跃跃欲飞。淑青尽情洗着,尽情享受泉水与夏风的浸润。 突然,她听到响动。 她扭脸一看,后墙一块砖陡然一动。 她吃了惊,慌忙跳下地,过去一把将灯泡拉灭。 她迅速穿好衣,复又将灯泡拉亮。屋子里空落落的,散发湿气。淑青忐忑着,怯怯地,移步墙边。一片冰冷与惊悸骤然击撞着她:那块砖竟然脱落掉了!淑青趴下来。淑青透过墙洞竟看见墙外高高的蒿草与蒿草间飞绕的一点两点萤火虫儿。淑青冲出院落,径奔房后。一棵一棵梧桐,像一株一株绿油油的蜡烛;金黄的月下,一望无际的麦田,寂静地翻动着金亮的波纹;一条小径,仿佛白玉带,幽幽飘远。 “谁?!”淑青厉声喊道。 梧桐叶间的风,悄然而去;疏疏罗罗的村里,隐来几声狗吠。
淑青惴惴不安起来。 以后不管是菜地薅草荷田采篷,或是晨风夜露间赶路,淑青总觉被人盯梢了。一点担心,两分惊惧的,走着、走着,她便遽然回首或四处张望。若一时碰见树影摇动或些微风响,她就吓得不行,一路惶惶然往宿舍逃去。宿室墙上那块脱落的砖,虽早用石灰粘牢焊死,前后窗帘也常常是得拉严丝合缝的,但曹淑青脑中眼前,总还觉着有一只眼在窥她,有一只手在掀她衣衫。每每是电灯都不敢拉的,匆忙闭了房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手护胸,一手脱衣,蛇一样迅速钻进被窝里捂被睡去。好半天儿,听听的确是没有,淑青才敢揭开被角四处打望,房内空空如也。她长舒一口气,才刚放松下来,意识里陡然又感到房内无处不有人在:半张脸,三角眼,一丝狞笑。五月初三晚,淑青再也禁不得,鼓足勇气,“忽”揭去被单,坐直身子,穿衣下床,蓦的拽开房门走出去。她决定直面那个丑陋的身影!可是,明月如练,天地洁净。门外连个鬼影儿都不见。淑青站在院内,沉住一口气,双眼逼视了一圈儿。还是连个鬼影儿没有!一阵风,肥肥趟过,叶子与花,哗哗响。淑青双手拢发,仰面直视那团月亮。忽然,这月亮似流氓,光着头朝她嬉皮笑脸。四处,瞬即喧起一片虫叫。 听着,听着,淑青有些害怕。 忽然远河岸一阵“扑踏”声,淑青禁不得,抱起膀子,逃也似的遁回房去,手脚不迭地将房门乱乱堵死,背靠起门板,一双手捧着胸口,脸都腊黄了。她真怕这时候那个丑陋的男人闯来,真怕。一时间,又有点希望那男的出现。 淑青的脑子里再次闪电一般地一一检索起西寨所有的男人。 会是他?是他吗! ——他笑笑走来,“淑青,累了也不歇会儿?” 他上衣口袋别支钢笔,手捧记工本,鼻子一抽一抽,嘴角歪斜,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梗着脖子,弓腰,背放双手,见她回头看他,嘴角一裂,黄米粒牙齿露出来,讪讪笑了,然后一根指头醒鼻子,身子越过她,径自去了;他站立在妇女中间,像根细长细长柳条,风中还摆动几下着了的确良衣裳的身子,一手托着记工本,一手拿笔,笑了的脸问问这个妇女问问那个妇女,妇女们拿起土疙瘩朝他砸去,他一跷腿像狗样跑掉了,然后又勾头说句俏皮话儿,妇女们大笑着边骂边撵他,他迈起小碎步,摆动麻杆细腿,慌慌逃掉;他在油坊院、菜地头,瞅见她过来,会推起不知是老花镜或是近视镜的小圆眼镜,两只眼珠翻动几下,朝她照照,然后一笑,鼻子抽抽,说:“淑青来了。”
四
不知过去多久,窗后小径忽然腾起一阵儿紧似一阵儿的脚步声。 淑青在床上侧耳听听。人群走过。淑青起床。村子里的鸡叫,一片一片传来。淑青悄悄拉开房门。嗬!大院里像失了火,一片金亮。人们在闪烁的亮光中,磨镰、套车,紧张又沉静忙碌着。灯光,厚若尘土,满院都是。梧桐叶、竹叶、扫帚草与屋瓦上皆落了光屑,像金铸似的。人的眼、镰刀,却是银银——“割麦去!”人们都像怀有莫大的喜事,兴奋、热烈,一个跟着一个,若股欢快的溪,在金的子夜里,朝麦田流去。淑青也抓起镰刀,卷了进去。知青大院,倏然灰暗,沈寂下来。沿河路上的脚步声,却是急急嗦嗦,嘈嘈杂杂,尤如暴雨。大月亮,搁在一望无际浑浊麦香中,慢慢下沉;麦浪或乌绿或金黄,起伏有致;几只鹁鸽,若惊起的白浪花,倏然翩起又淹没去。远村,起开始燃起一星两星灯光来,不大一忽儿,全村都亮了。望过去,恰如一只巨大的黄金的透明的灯笼。麦田尽处,突起了一片尖锐的叫声: “呃!——割麦咧——” 人群淹没麦田。淑青挥动镰刀。淑青抬眼望望。淑青额头上的汗滚下来。淑青捶捶酸困的腰。东边的天,放红,太阳露出眉眼。“淑青姐——”突然,与淑青打班儿只捆麦个儿的小娥摸过来,伸伸舌头,凑到她耳根悄声儿问:“是不是老朋友来了?”说着,指指她裤子。趁着晨光,淑青往下一看,脸红了。小娥双手一摊,送过来一束麦杆,“刚刚你坐过的——”“哦,对不起,小蛾,真对不起。”淑青放下镰刀,蹲下身去。东边的天,猩红。那一大团儿红里,透出白来,白越来越亮,渐如瓷碗。不能待天亮的,要不没法回的,淑青遂向小蛾作别,小蛾挥手让她快去,淑青便低了头,急忙忙朝宿舍跑去。 谁知刚拐过大路弯儿,变电房后猛然窜出一人来。淑青趔开身子,张慌地避过去,一回眼看见是他!万记周!“淑青呀――”万记周一壁叫着,一避连三赶四往裤兜里塞东西。淑青看看他。他不尴不尬笑着,一对圆眼镜后边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瞟着淑青。淑青心内一阵慌乱,急忙扭身想走掉。谁知,万记周笑眯眯地斜过身子拦住了,道:“淑青,看看你,记周哥又不是老虎。”淑青双手交叠,垂放下去,一双眼盯着他,问:“记周哥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没啥事儿。”万记周扶扶眼镜,饧了眼瞟淑青,满脸肉笑。淑青被他瞅得尴尬,赶忙一侧身,道:“既没啥事儿,就让我过去!”“嗬,咱俩儿不能说说话。”万记周嬉皮笑脸的,一壁晃脑袋,一壁一眼呆呆地看到淑青的脸上。“一边去!”“瞅瞅,咋镇厉害,哥哪儿得罪你了?”淑青没理他,挺起身来,径往前走。万记周他又胳膊一伸,嘻嘻哈哈的,挡住了去路。“干什么?”“说会儿话儿。”“没空儿!”淑青身子一斜,匆匆忙忙逃走了。万记周见状,一根指头指着,指了又指,放下,脖子上的青筋一暴:“曹淑青,不好好劳动,你到处乱跑弄啥?”淑青没去搭理他,转过桐树不见了。万记周伸伸脖子瞪瞪眼,呆呆半天,哼了一声:“走着瞧!”转过身去,周武郑王的,一步一步往麦田踱去。
天已放亮。阳光撒满麦田,绿的,银的,金的,十分耀眼。万记周站在田边,一声声,不住声儿地喊:“叶小蛾——”。叶小蛾听见记工员喊她,放了镰刀,双手一摆一摆,乔乔跑来,扬脸笑问:“记周哥,啥事儿?”“曹淑青哪儿去了?”“回宿舍拿绳子去了。”“哦,那我坐这儿等她。”万记周跳下田垅,拣麦捆儿坐下。“记周哥,不信我?”“信。老信哩。”“那还坐这儿不走,不是不信么?”“歇歇。坐这儿歇歇,不中?”“中。老中哩。”小蛾学着万记周的腔调道。万记周笑着,站起身走了。太阳,像盘向阳葵,扶摇而上。几只布谷鸟,在银子一样金子一样的朝晖里,使劲儿往前飞。不大久,麦田劳作的人,开始收工。叶小蛾扬眉望望,不见淑青来,便收起农具,往宿室走去。 曹淑青一口气跑回宿舍,才发现裤子与内裤早没法儿穿了。曹淑青左翻右找,总寻不着替换的紫碎花内衣了。记得毕清的,昨儿才洗好晾在窗外绳上,咋不见了。淑青急得团团转,本打算赶紧换了衣裳还回田割麦呢,谁知道,内裤不见了。曹淑青一屁股顿在板凳上,气恼的托起腮颊,“真是出了鬼了。”忽然她想到万记周。——他来女生宿舍干什么?他连三赶四往兜里塞的是什么?“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曹淑青恨声骂着,“噌”站起来,想立马找万记周算账!但转念一想,要不是他偷了呢;就算是他偷了,咋开口要呢;办他丢人去,自己不也跟着丢人吗!思来想去,曹淑青气得胳膊都软了。忽然叶小蛾笑嬉嬉推门进来。“淑青姐,好可笑。记工员叫我给蒙了。”“提他干啥。”小蛾诧异地忙问咋回事儿。淑青张张嘴,没说,只往床上一躺,翻身面朝里,半天才说道:“小蛾,过屋歇会儿吧,下半晌还要进场打麦子。”
五
连续几场雨,天气渐渐凉起来,一转眼中秋了。 眼看看又是两年多没回城看望病妈妈,淑青着急担心。这年中秋,她本打算回城一趟的,好歹陪妈说会儿话,给妈做顿儿饭,算作女儿尽孝心——大队干部不会不体谅、不会不批准吧?再说了,往年中秋都没让她回去,今年轮也该轮她一回了。于是前天下午,曹淑青转到棉花田边水渠下找着万支书,不料刚说要请假,老万叔撂下一句:“你还不够格儿”,二话没说,骑车就走了。 棉田里劳作的媳妇子直撇嘴。 曹淑青站在那儿,望着老万骑车走远去,两腿发软,依着大渠坐下了。 曹淑青本想辩驳他几句的,可张张嘴,咽了。 她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曹淑青就是想不通——自己出身再不好,表现得咋样儿?自己再是坏分子,改造得咋样儿?——听说这次返城名单里有小燕,小燕能返城工作了,我咋就不能回城看一眼有病的妈妈?!——小燕男朋友都还没谈呢,大肚子就腆起来了,这作风就正?就不算问题?这就算够格的?话都在你们嘴里呢,正说反说,长说短说,咋说咋有理!淑青很生气,逮着桐树枝撒恶气,连连折断了几根桐树枝,究还是没法儿。 接下来的日子,曹淑青见谁都没话儿,独来独往的,或兀自在田里埋头干活,或窝宿舍内一只复一只叠纸鹤,然淑青内心却不静,翻来覆去的,她想不通这理儿,年来节到了,知青院里,早来的晚来的,人人都可以请假回城探探亲啥的,她咋就不能?!——难道,是自己哪点儿得罪了他万支书? 因为他? 淑青想到了偷自己内衣内裤的万记周。 不会吧,万记周毕竟才是他堂弟。 还会因为啥? 平常日里,没对不住老万叔的地方啊。 管他呢,不想了,生死由命! 淑青迈眼看看窗外,天黑了。淑青随手捏起一只纸鹤,拉灭灯,怀揣木盆,去溪边洗衣去。
大月亮透过白茫茫芦花,照临溪水。溪水,在草根、鹅卵石与细鱼之间,金子一样流淌。几声青蛙,从苇丛亮出。淑青走到溪畔,挽挽裤子,露出白嫩小腿,拣块大青石坐了。水,冰晶般跳跃。淑青先将带来的小纸鹤轻轻放水面上,嘴一吹,小纸鹤沿溪,流远去。淑青托腮,一双大眼看着它。划过一溜一溜流云,划过大月亮,拐过小沙屿不见。淑青眼睛泛动着泪花,掂条红衬衫,细细洗。四周很静。淑青站起来,甩甩双手,手上沾着的水滴,珍珠样溅进溪里了。她挽挽头发,左右看看,踩着细软的沙土地,一径走进苇丛深处。忽然,她听到那边大杨树后面有人低声呻吟。淑青赶紧系好裤子,站起来。“呼呼啦啦”一片苇叶摇动,那人跑远了。淑青急忙追过去,只在大杨树后边发现一团淡紫,拾起了,趁大月亮一瞧,原是自己那件丢了的紫碎花内衣。内衣上射上了一片沾沾乎乎的东西。屈辱,愤怒。淑青将内衣一扔,端起盆子,哭着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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