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屯
爹蹲门楼儿里的青石板上巴哒巴哒抽旱烟。
七只灰鸽,一个个飞回来,落在屋脊上啄瓦椤草。天,就黑下来了。娘说,光愁也没啥用,要叫我说——还是叫孩儿复习去。爹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瞅瞅我,砸锅卖铁再供应你一年,省得长大了落你的埋怨。我噙在眼角的泪,扑扑,掉进土窝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着破锈的“永久”牌自行车,带上两袋麦,往老鸹屯高中复习去了。 老鸹屯高中是方圆几个乡惟一的一所高中。因学校座落在老鸹屯的西北沿儿,故而校以屯名。没多大,一、二年级各一班,三年级加了个复习班,兴高考以来年年如此。——想多加班也不行,学校没多少房子,自然老师也很少。
老鸹屯是一个有四、五千口人的大屯子,传说,很久以前这里大小树上满是老鸹窝,于是便得村名:老鸹屯。屯里屯外,植满了榆树、桐树、柳树和其它一些杂树,马家河从屯南头的柳棵里跌宕而去,流入黄河。
我到达学校,先去到教务处拿过去年高考的成绩单报到,又到火房那儿把麦子兑成饭票,也不去寻教室,便径往屯子外二三里地的马家河去。
马家河默默地流着,水清见底,微波不兴,总是沉稳地隐忍着四季的更替。河边上杂生着芦苇、荻子和一些水草;几只水鸟,从柳棵里飞出来,又钻进苇棵、荻棵里。夕阳,不知为何臊红着脸想要跑掉,宽宽的马家河呀,清清的马家河,我又回来了——这样一想心就酸,本来家里就穷,连上了三年高中,家里背外背几乎吃粮都要断顿。小妹早已拉下来,没明没夜帮娘织了布,抱到集市上换钱替我缴学费,再说自己学习也不赖,年年考试前一、二名,又是班长,老鸹屯全校师生都把填补高考空白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自己竟不争气、竟落榜了,——自然,老鸹屯高中那年高招又是白板。是不是屯里的风水不好?是不是乡里人生就成的土圪拉的命? 要不平时竞赛都能比过城里孩儿,咋到正事上就蔫了——总结了一暑天,爹总这样说。可我知道自己犯的是啥病——怯场!想想城里考试那几天,一看到三层高的教学楼一看到楼边上的白线和走来走去的公安,吓得那熊样儿,心里就直骂自个,熊!握起笔管心抖个屌哩,怨不道考不上!落榜了?——不亏!大盘荆芥上不了桌面嘛!关键还是个心理问题。——我对着马家河猛吸一口气,然后,脚步踏实地走回学校。
复习班的班主任还是那人称“嚼不烂”的牛清堂老师。他教语文。牛老师说话本来都慢达斯由的,还老重复,上他的课同学们都着急,可他对我特别好。—— 你还当咱班的班长吧,他说。因为班长可以少缴二十元的页子费,我自然欣然领命。他又将他的寝室用单子挂开,批一半给我住——学校里房子少只给女同学备了寝室,男生都得睡大教室里呢。于是班上的男同学都很羡慕我,羡慕得很了,便很少人理我。这,也倒落了个清静,好好地学习吧。
日子,一天天地在紧张中度过。
同学们都是复习生,知道再求学的机会已不多了,如再考不中可能就要回家里打一辈子土圪拉。因此,个个都是拼了命的。下课,除了解手,很少有人出去歇一会儿,真熬不住了,就趴在课桌上打个盹,醒了,接着学。一天下午,第三节课结束后,同学们三三五五端着碗到学校食堂吃饭去。学校食堂,在校门口的大榆树下,饭食从来不动腥,——不是伙房里不愿意做,而是做了也没有几个买得起吃的。所以,饭食是不用看都知道的——早上玉米糊涂、晌午汤面条、黑儿了还是玉米糊涂。因为,连天来,我总是喝玉米面糊涂喝得胃里老发酸,便揣了历史课本,买了两个黑面蒸馍一晃悠一晃悠来到马家河畔的柳树棵里。我想要静一会儿,便找个沙堆儿坐下,看秋风在柳梢上嬉逗,一只两只水鸟,一会儿凫在水里,一会儿倏地飞起,打个旋儿,落在颤动的荻子上。忽然,我突发奇想,也是因为实在饿,便想若打个水鸟下来,用火烤熟就馍吃,那简直是一顿好吃喝呢,于是就随手拣起一个石子,蹑手蹑脚地来到水边,正朝那荻棵儿上的水鸟瞄准呢—— “黄河滩滩灵芝草
妹子人材长得好”
一个梳短辫的女子手摇着一枝野花唱着《信天游》朝这儿走来。几乎是同时,我俩儿瞅见了对方。我赶忙攥起还没出手的石子,一个大男人的,叫女的给瞅见跟一个小孩样儿打水鸟那该多丢丑,更何况还是为了嘴。一时,就好像考试作弊被老师逮着一般,我浑身不自在起来。她也明显感得不好意思,站到那儿,进退不是。——大概,她也想这儿就她一个人呢,便放开嗓子唱几腔哩,不料想,被我听到。二人尴尬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还是她大胆。——
她看着我,竟直直地走过来,忽然笑了:“这不是班长吗?咋,也在这儿闲走走?” 听话音,我们该是同班同学 ——不是我不认得她——复习班一百多号人呢,再说才开学三星期不到。 “喏,你也来走走?”我背过手,趁机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她长得不算多美,可有一股子与别那女子不一样的韵味,是那种让人心里一动的韵味。不大久,我知道她名叫黄红丽,是考美术的,又知道她不在学校住,是在屯子里她姨家住。可能是搞艺术的缘故,也可能是黄红丽本身的独特气质,惹得班上男同学一闲下来都爱私下议论她几句。
其实黄红丽这名字早在男同学中间传开了。 只不过,同学们大多是在学校熄了灯,拼了课桌睡觉前议论的,而我又不在教室里睡,故而很少听到。第一次听到几个男同学们说她如何美还是在教室里睡觉的夜晚。那天,牛老师的媳妇从屯外她家里来了。说是给牛老师送被褥的。其实,就是人家夫妻会面来的,再笨,这一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于是,天不落黑儿,我便抱了被褥放在教室后面的大席上。这席上堆满了同学们的铺盖。天,冷了。同学们很少下河洗澡,身上脏,又都挤在一个大教室里睡,便有人生虱子。这动物传得快,——凡在教室里睡的男生都生了虱子,可没有人说自己生了虱,是不好意思吧。熄灯了,等我拼课桌伸被子入睡时,外号叫“大头”的便开腔了:“咱班女生就说人家黄红丽美哩,跟个城里闺女似的。” 这话头儿一开,大家伙便你一言我一语评介起黄红丽哪哪最美来了。我正有趣地听着呢,一动一动,脖子根儿好象有东西爬,伸手过去捉了,一掐竟“扑”挤出一股血来。 “谁生虱了?!”我一下子坐起大叫。 “谁?——还不是你。”教室里一阵大笑声。 自此,我再也不好意思往牛老师那儿住了。——总不能将虱子传给他吧,这是我对牛老师说的一个理由,其实从内心来说也真想住大教室,因为在这儿夜里可以听到关于黄红丽的好多事呢,男同学自觉不自觉地把黄红丽的课桌空下来,谁也不去拼了当床睡,可是看样子又人人都想把那个桌子拼了睡在身下——都怕别人说吧,黄红丽那个桌子于是就老空着。
黄红丽和班上一个同学们送外号“麻杆儿”的瘦子是老同学,都是来自三百里外的文殊高中。“麻杆儿”也考美术。平时,就他能话多,多的让人烦。可一谈起黄红丽,大家伙都给他套近乎,因为就他知道的消息多。“你们都白想,人家黄红丽眼高着哩——俺乡里乡长的孩儿追求她,她都不愿意呢。”见大家伙起心了,这“麻杆儿”就来扫大家的兴儿。 “吹吧,她漂亮些也就中了,找个乡长的家儿还不愿意?我看是不真的。”“大头”把头往外一伸,吹灭沾在板凳上的蜡。 “乡长算啥官?!——人家黄红丽的哥是省里电视台的记者呢。” “麻杆儿”满口鄙夷之气。
同学们一听这儿,便默不作声。冬天了,尖溜的风,从门缝、窗纸里透进来,让人钻进被窝里也冻得半天缓不过劲来。约摸清晨四点多钟的样子,“大头”就窸窸起床了。这“大头”跟个铁人样的,整天见他发狠劲用功,可吃得跟野猫食儿似的,一点点儿。见他已起床,我就也试了几试想起来,于是就在被窝里查数,等查到三了,猛地坐起身,很快地穿上冰块似的蓝棉袄,不再穿棉裤,只在床头点一支蜡,就着烛光背书。可终是老打盹,放眼看到“大头”趁着蜡光,趴在课桌上小声地背历史呢,我也就匆匆穿上衣服,这时,起床铃敲响。教室里呼呼啦啦地响,捞桌子的,放凳子的,有的同学干这些事时,还没睡醒只闭着眼呢。这恰儿就有女生在教室外等了。打开教室门,这些女生进来时,我们才提了毛巾和牙刷到大桐树下的水池边洗脸。水,尖刀样往脸上一泼儿,割得肉生疼。人人皆是胡乱地洗把脸,三下五除二刷了牙,脚趾头已冻得疼得跟掉了似的。“你长眼了没?!”真是雪上加霜,这人脚正冻得疼呢,不想又被挤过来的一个瘦子给踩了。这人便一掌推过去,那瘦子竟轻飘飘地倒下了。 “对不住、对不住。”倒下来的瘦子连声道歉。因为天还浓黑着,大家皆是才从光亮处来,相互看不清脸的,只听得声音是“大头”。我连忙过去伸手将他扶起。
这时的天,还满是星星呢。“大头”头奇大,身子单薄得跟根棍儿样的,看他走路,总担心一不留神那大头会把他瘦小的身子骨给压断了。他极用功,每天总是头一个起床,最后一个卷被筒睡觉。只有吃饭时,才见他歇会。这天,趁着吃清早饭,我就与他聊起:“‘大头’你恁用功,吃得消?” “姊妹七八个,爹娘下死力挣钱让我来上学,不学出个人样来不好说。”他将掉在袖口上的馍渣儿抖下来,撮撮,倒进嘴里很响地嚼着说。“没粮票了,我这儿有。”“没事,班长。我的身体不孬。”“大头”笑笑,露出一排锯齿牙。
中途就有人退学了,有家里供应不起的,也有觉得高考无望的,更有几个是回家娶媳妇嫁人的。一百多号人的复习班,今走几个明儿走几个,剩四、五十个人了。顶过去,前边就是商品粮!——牛清堂老师用这句话激励同学们。要知道能吃上商品粮,那可是农家子弟做梦都想的好事儿哩。“麻杆儿”也退学了。听黄红丽说,是他大伯托人给他在城里找了个工作——是在一家花圈儿店里帮人送花圈。 “给死人送花圈?” “喏。” “一月多少钱?” “不知儿”。有几个男同学趁着这机会与黄红丽多拉几句话。我也挤了过去,不知为啥,黄红丽看我一眼竟不说了。她这个举动让我很难受又很感动。是不是她把我当成了与别人不一样的人了?是不是她不想与我拉话?是不是她烦我是不是她喜欢我?——整个一下午心里都乱糟糟的,自从那天在河坡里碰见她,脑子里老是她的影子,有时正学习哩就想她,忙用手抹拉一下头脸,象从脑子里把她的影子抓起了样,一甩扔向空中。她为何见到我,就突然不说话了?一定要问问清楚。这天晚上,才喝罢汤,我便匆忙地来到她日日要过的屯子拐弯处,站定了。风,干树枝一样在身边“嘎嘎”乱响。干冷的路面,被风吹得发亮。屯子里很少有人出来走动,间或谁家的狗一两声叫,又被风刮得远远的。天,似乎要下雪。黄红丽勒着一条红沙巾走过来。我心一阵热乎又一阵乱抖。她显然已经看到我。她又大胆地看着我,脸上还露出了笑。 “黄红丽,我有事要问你一句,你有空儿没空儿?” “啥事?你说吧——”她看我一眼,把红沙巾又往紧处系了系。 “这儿怪冷的,咱到河坡里去——那儿树多风小点。中不中?” “喏”黄红丽低下头。
就这样,我在前头走,她在远远的后面跟。我们便来到了马家河。冬天的马家河,落寞又削瘦。河坡里的柳树,怕冷似的挤满了一滩,风扬起细沙,一波一波地往前刮。拣一个沙坑儿,我跳下去了。 “你这是弄啥哩?”黄红丽背过身,躲避刮过来的风沙。 “下来吧,这里边暖和多了。”我眯起眼,伸出双手去接她。
她坐在坑沿滑了下来。
“那天,你为啥见了我就不吭声儿了?”
“不想。”
我们一阵沉默。风,从头顶呼呼地刮过。天,慢慢地黑下来。
“咋不见你上数学课?”我没话找话说。
“数学课不算分的。”
我们又一阵沉默。
这时,我发现她握起双手凑嘴边呵暖气,她太冷了,我就伸过去手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她一动,又停下了,我们就这样彼此握着手,拉起了话。原来她娘不希望她上学,想让她早些出嫁人,可她姨和在省城电视台工作的哥哥硬是说服了她娘,才让她来到这老鸹屯高中复习来了。 ——娘已给我定下媒了。她看我一眼,又低下头。 ——我知道,不就是那个乡长的儿子吗? ——喏。你听谁说的?是王向东吧。 ——是“麻杆儿” ——你们男生真是坏!咋给人家王向东起那么难听的一个外号。 ——谁知呢?我笑笑说:可能是他太瘦了吧。
那一夜,我们谈的大半都是别人的事。 可不想竟捅出了“漏子”!因一夜没回家,黄红丽她姨五更天便跑到学校找牛清堂老师要人哩。牛老师忙到教室里把男同学叫醒,说要四下找人。 ——班长哩? ——班长不在!
牛老师一听这话,就勾后头对黄红丽她姨说:老嫂子您回吧,没啥事,可能红丽跟同学一块儿谈心去了。牛老师也是好心,劝她不要着急,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了罢,竟来了个与同学一块儿谈心去了——这叫那黄红丽她姨气得呀,逮住牛清堂老师就要骂。牛老师是越急越说不出话的人。黄红丽她姨就要吵着找校长,正闹得起劲哩,我们回来了。 ——姨,你这是弄啥哩?黄红丽牵起她姨的手,就劝。 ——这主儿欺负你了没有?!
黄红丽她姨竟一把指着我的鼻尖,怒冲冲地说。
同学们轰然大笑。
黄红丽羞得捂着脸哭着跑了。校长在吵闹声里来了。
于是,学校便开大会批评我勾引女生。
于是,不久黄红丽便转校了。
黄红丽到哪儿去了?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就连牛清堂老师也不知。经过这一场不小的打击,我彻底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日日都是“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厕所,我不与任何同学说话,同学们也很少与我说话,班长一职也被撤了。女生更是没一个人理我——都认我是流氓哩——男生除了“大头”劝我:没啥事!谁会不谈恋爱哩,是人都要谈!别挂心!这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患难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于是,我与“大头”常常形影不离。我们一块儿打饭,一块儿蹲在桐树下在地上默写英语单词,因为谁的家里都不富裕,这样可以省本子。“大头”更是节省得很,作业本没有一个不是前后面都密密麻写满字的,吃饭更是没见他吃过两个蒸馍的。天,一天一天临近高考。学校大门边挂了个大黑板,上面写着“离高考还剩 ——天”中间那天数一天一变,每每看到它,同学们都有一种大兵压境的感觉。天刚冷过,就一天比一天地热起来。时间,都不知是咋过的,展眼之间又到四月——再停几天,就要模拟考试了。同学们都有这种打算:如模拟考试好了,就接着上;不好,就卷铺盖回家。突然一天,一向节简的“大头”竟破天荒地从布兜里掏出两块冰糖块,递给我:“解个馋。”
我疑惑地看看他。
他露出锯齿样的牙一笑:今儿,我生日哩。 “呀,‘大头’你的牙流血了!”我惊叫。 “常事儿,没啥不大了的,可能是刷牙刷得狠了。”“大头”笑笑,又说:“明清早,看咱俩谁起得早!”跟“大头”比着学,不知为啥,记忆力特别好。他说,他想考郑大。我说,不弄个北大上上,我不死心哩。他冲我竖起了大拇指。不料想,一个桐花烂熳的下午,正上体育课时,“大头”竟然一头栽倒,牙缝里直冒血。体育老师和同学们都慌了神,我一把将他驮起,跑到屯里的卫生所。卫生所里一位老先生掰开“大头”的眼看看叹了口气说:谁家的孩儿呀——死了。老师和同学们都惊呆了。 “大头”死于白血病。
那一年老鸹屯高中就我一人考上了大学。
可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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