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小记
——摘自拙作《浮生拾逸》 一直以来,我很是为那些盆栽植物觉着不值当。 也就是说,假令我为一枚植物,我断不会去巴巴地充当高雅客厅内的盆景,而宁愿选择在房后墙边自在生活。然而,这世上的活物,有哪一样或哪一个运命是由自身掌控得了的呢,大概是很少。于是,凭着我的本性,我当然颇同情那些被当作别人家窗台上摆设的花儿的,当然无论人或植物,皆会是有一些显贵逞能的禀性,那是人家意愿,我们不好说三道四,大不了,“道不同,不相与谋”,这样一来呢,日子过久,人与植物均划出来不同类属,——凡到我家的这些盆栽,鄙人多数时候任其性子,野蛮生长,当然呢那些比较娇气的东西,因我不惯它,它也就活一阵儿便别我而去。其实,大多数时候,鄙人并不大去买那些金贵花草,自然有爱它们的人,同气相求比较好。当然,也有与我之脾味相投者,那便可以对坐。这些盆栽,有以下几种: 虎尾兰。我已记不大清这些虎尾兰是何时购回来的,总之它们早已成为我家的一部分,每每写作困了,或者闲暇休息,我总不自觉就会与它们对视一会儿。它们总是支楞楞地好婷立着,偶尔也将腰身扭向一边,好像是一时比较害羞的高桃女子。一些朝霞或夕晖透过百叶窗棂扑进来,氲氤气氛里,他们更像一只只隐蔽起头身的斑斓大虎,将一根根尾巴翘起来。若有风,那些百叶窗子一晃荡,光尘颇模糊,虎尾兰整株一摇动,似乎将要听到虎啸声了,我一骨碌爬起床,不复有意懒的情绪。这,恰是虎尾兰的好处,花前月下诉说金戈铁马,婀娜又不失虎虎生威。当初,我仅买来二三株虎尾兰,植在那一个藤条编织的花盆桶里,我家妞妞还没出生。两年下来,我家已有四桶虎尾兰,两桶放在书房东窗下,又两桶置于客厅长年也用不着的壁炉边。现在,我家女儿已经半岁,天天一看见我就笑,我一拍手,她就伸着胳膊要我抱。我是喜欢虎尾兰的,十分享受与之朝夕相处,因为在我看来,这虎尾兰原是属于阴性的,在人就该是花木兰、秋瑾一流,我希望我的女儿长大成人也如此呢。 瓜栗。原先,在大陆生活时,妻也养着两株瓜栗。移民来美,一天黄昏她又载回两棵瓜栗。她的理由来得很颇简单,一来呢这植物是能净化室内空气; 二便是它俗呼“发财树”,妻子总希望我们多挣些钱回家来的。她将两棵瓜栗分别置于客厅的两个窗子下,我特意从花市场购回两只绳纹花盆准备换盆大养,不想被妻子拦下,她说,这些东西好养活,你不要大动干戈;若侍候过度,也许它们会枯掉。这正是合我意,我不大有功夫去照料这些的。瓜栗就兀自在盆里活,小半年下来,枝叶密布窗帘。我置一杆灯于其间,若黄昏夜来,灯光黄荧荧照着那些叶子,我坐在叶下,颇是自在。 银皇后。中堂油画下边,有一贝壳梅花小几;小几上面,有一盆栽。那盆栽,便是银皇后。细嫩的鹅黄梗茎,大片的肥油油的蟹青叶,我竟不知道它为何叫着银皇后的名,因为实在是它通身浑没有一处是银色的。当初栽它的盆子,早就换掉了,现在是一个莲花瓣镶金边的细瓷盆。不想到,竟配它的名。我还在它的肥叶子下边,各置两樽日本瓷俑,是一对穿和服的挑妇,叶子掩着她们,静时凝视一忽,感觉很是奇妙。然而,这盆银皇后,也若前二种盆栽一样,也是颇好养活的,一礼拜或更多日子,只须浇一点淘米水罢了,它们均活得生意盎然。 我说过,植物都该是野长的,那怕自由一春就死掉,也比窝窝囊囊任人摆弄,搔首弄姿以讨好世人强。然而,这几种花木生在当世,竟也有了它们的这一份室内盆栽的角色,这也是没办法。当然,我也不会迂到买它们回来,就敲盆打罐栽到野田上去,诚如是,那恐怕是放弃开车骑一只牛犊到现代超市购物,来去都要遭人笑话的。随遇而安吧。说到此,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一桩旧账,那时候常到大澡堂子里洗澡,衣服一脱,大人小孩,凭谁好像都没多长出一样东西来,然而衣服一穿,走到外边,有进学校,有到工厂,这人呀就不大一样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世上的文明走到了这一步。人掌控命运,神决定死生。今天,当作盆栽的诸君,我为羁旅,你们作盆景,诸位与我皆该认命哩。那一个花箱是你的局限,这一段时空是我的局限。我们且在这一方天地间由着性子活一回吧。 2017年8月28日,磨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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