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簇细小银针,剌得康梁眼睛生疼。 他醒了,眼睛却不想睁开,也无力睁开,意识里不停问自己:是在小区或是三官庙?他想翻个身儿,用了很大劲儿,却动不起来,身体如被捆着或是被压迫住一样沉重。灵魂已经醒来,肉体还在沉睡。
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康梁并不惊慌。 他如蛹一般在肉体紧箍里挣扎。猛的一下,他挣脱了。眼睛睁开,头木疼。
落地大窗外,阳光灿烂。 他双手抱着头靠在床垫上。他看了看挂墙上的小表,早晨八点半。他想起身洗漱,然后给自己搞点吃的,然而,康梁现在却是十分疏懒,只愿窝床上,一动不动,怕一活动,就打乱这种凝固的思索空间。 他想思考一下。我要好好想想。他双手大拇指按着太阳穴,食指弓成勾形,沿眼眶捋捋,头脑清醒。叶欣不像杜小玉那样,是荡妇,甚至算是高级妓女,只要物质上得利益,就可跟人睡。但她也爱金钱与地位。爱跟有身份有钱的人来往。她看不起既没地位又没钱的男人。能征服叶欣的男人,首先应是在钱上或地位上征服她,然后才是你这个人。但她爱跟男人打情骂俏,玩感情。她明明说看不起赵行长这种官场上的油男人,也说看不起李业这种浪荡公子。但她至少在公开场合愿意与这些男人来往,甚至不顾忌别人的眼神,关系不正常也我行我素,并引以自豪。但她从不承认会爱上何伟这种刚出道一无所有的男子,也不想在公开场合提起这样的男子,她会觉得提起这个打工仔不体面,失了身份。但康梁感觉到,叶欣对何伟情感上还是需要的,哪怕是逗引他。她肯定逗引过何伟,不然,这个大男孩会爱得那样。
这时,康梁又想起了何伟来。 这个农家出来的大学生,是不是真去广州找叶欣去了?想到这层,他“忽”掀开薄被,下了床。他想马上到三楼问问叶欣,何伟现在何处?按理说,何伟应是他的情敌。但康梁在内心里从没将他树为情敌,甭看叶欣有时当面会不断提起他,康梁料定叶欣决不会爱上何伟,也不会让他占自己一丁点便宜,哪怕是碰一下手。叶欣这女子,认为自己浑身尽宝,她决不会廉价出售自己。所以,康梁对何伟还是同情。他毕竟还是孩子。二十五六岁的农家孩子、没见过多少世面。自己倒是个教师,也近三十五、六的人了,可还是没弄懂叶欣,更没弄懂自己。我爱她吗?她是我要爱的人吗?康梁想,一直梦寐以求的爱人,是纯洁、质朴干净得如冰一样的女子。这女子,遇到过吗?现世上女子,有几个不受尘世金钱名利浸染的,再说自己没被浸染吗?他不想给自己做出评判,他觉得自己本身并不追求金钱,他是被驱使,被逼迫,不,是被命运作弄更恰当些;那么,叶欣是不是被逼迫被作弄呢?谁逼了她,做弄了她?又是谁逼了我、作弄了我呢?是欲!
康梁觉得自己爱叶欣,不如说是想要叶欣,要她肉乎乎的青春,要她肉感带来的快乐,正如,叶欣说的那样,是要她的身体。我是着迷这个女人的身体,我能在她肉体中找到多少生命的幸福呢?我能吗?一时间,康梁觉得自己卑鄙如嫖客。他很痛苦,他的灵魂飞跃在神圣的爱的光辉里折磨他。他爱叶欣的肉体,从灵魂上讲,他又鄙夷叶欣的肉体,那是一具多么脏的肉体啊,仿佛充满了杂质与灰尘。越是这样想,叶欣的身体越有诱惑力,就像一碗汤,吃得人越多你越觉得香。可你不敢去想那么多口水,一勺一勺都伸进汤里,不敢去回味,难受不堪,恶心。想到此,康梁一阵懊丧。他的生命,一会儿进入爱情的快乐、幸福中,一会儿又跌入痛苦泥沼。他对叶欣渴望又鄙视。
这时,门铃响。 康梁一动不动。康梁陷进自己情绪里不想出来。他想弄清眼前问题。门铃又一阵响,他知道门外站着叶欣。在这小区里,没有人会来找他。他的学生或学生家长,还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买了套房子。门铃不停响。是被门外人不停按着的结果。他从思绪中摆脱出来,像冲脱薄被子包围,快速穿上另一层包围,出门见人的包围,那一套人的行头:衣服,过去将门拉开。好大胆,叶欣穿着宽宽松松坦胸露乳的睡衣站在门口!细白如剥了皮柳木的足上穿着拖鞋。要是让她进房来,再出去,万一遇见个人儿,还不露陷了。看来,她是想将他们的关系让地球人都知道啊。
“挡在门口,咋,不让我进呀?” “怎么会不让你进,”康梁的心一酥,低声说:“穿这身儿就不怕别人说?” “只要你不说,就行。” 门关上了。他们就站在门后,拥抱、接吻。叶欣导引他往卧室里去,可终是弄错了,临门的卧室里没有布置,也没摆放家俱,自然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康梁吻着她的嘴,舌头努努,嘴里发出哼声,他们就往另一房里移,始终接着吻、闭着眼睛。叶欣一斜膝顶开半掩的门,康梁睁开眼,突然离开了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康梁一屁股顿在小客厅椅子上,为自己灵魂的胜利而气喘不已。 “你,你厌恶我?” 康梁大口大口出气。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说得对,让我们慢慢来,我不能像其他接触你的男人!”康梁口气里含着一丝讥讽。 “那你让我走!”叶欣就做出要离开的姿势,康梁瞪她一眼,叶欣站那儿不动了,说:“如果不合适,你放了我吧。”
叶欣走过去摸抚康梁的头发,康梁用手背慢慢在她后背上抚下去,抚她的臀、大腿,像感受一架乐器,一遍遍感受她,弹奏并倾听。叶欣顺势倒进康梁怀里,双手抱起他的头。康梁的脸拱着她暖烘烘软绵绵的胸脯。康梁禁不住抱起她,往卧室一步步走去。
叶欣捡起一根他们刚才抱住疯狂接吻、抖动时折断的毛发,一下一下撩醒沉沉睡去的康梁。 康梁睁开眼睛。眼前的女人,是那么近,近得与他已分不清你我。他想,终于,他们是走到了一起。康梁一只手抚动叶欣的脸,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眼睛深情望着她。她“嗯嗯”地摇摇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样子幸福又调皮。 “梁,起床吧,”叶欣从他身上爬起来,“你还没吃东西呢。” “还好,我终于有了个家了。” “你以前没接触过女人?为什么不找女人?” “这不是找到你了吗。”康梁显然是不愿提及过去。 叶欣不再去追问,从感觉上,叶欣一下子就知道康梁以前没有过女人。叶欣满足又失望,甚至内心还有一丝担心,不过,这种思绪转眼就逝去了。
他们洗漱后,下到三楼,叶欣的保姆,看康梁一眼,丝毫没有奇怪的表情,也没有多友好的表示,要知道,他是与穿睡衣的叶欣一道下楼来的。康梁的心里闪出是不是她已习以为常了的怪念头,这念头弄得康梁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痛苦。我只要觉得对,管别人怎么看!可我做得对吗?康梁坐下来,尽量摆脱这种情绪支配。康梁知道,自己在爱情上存在唯美毛病,太唯美,肉体和精神都尽善尽美,结果,弄得自己很苦,也很累。 “想啥呢?弄艺术的人都爱胡思乱想的。”叶欣过去刮了康梁一下下巴。 “我在想,何伟那小伙子现在哪呢?”康梁编了个体面又高尚的谎言。 “想他呀”叶欣笑起来,“你不是胜利了吗?” “他是不是真去广州了?” “真的,真麻烦。昨儿还接他一电话,非问咱们现在广州哪儿?” “你没跟他说咱们已回阳城了?” “叫他破点费吧,小毛孩子吃点苦头,就不乱来了。” “他是真爱你。” “啥呀,他懂爱吗?他只是我的一个职员,他想学于连倒是真的,吓,他那小孩子!” “你看人的角度怎么这样偏?” “难道你相信他会真爱我这样跟他妈年纪差不多的一个女人?” “他不爱的话,就不会独自跑广州找你,要知道,只有在相思痛苦驱使下才会选择这样做的!” “你十七八岁呀,好好,你对”叶欣将保姆冲的麦片推给康梁,“他可能想去广州游玩呢,反正,你等着看吧,钱花不光他不会回来。” “那里正闹传染病呢!” “哪能恁么倒霉,传染会专找上他?吓!” “你还是打电话,让他快快回来,毕竟,他是你公司职员!” “没法与他联系。好好,吃早餐吧。呆会儿我将手机开了,他再来电,通知他回来就是了。” 这样冷酷的女人,康梁心里一抖,似乎对叶欣又多了份了解。
用罢早餐,天离中午已不远。 没有远行计划,他们便下楼在小区外边随意走走。叶欣家俱公司里的生意,近来,由于传染病,受了影响,刚好,利用这段空闲,与康梁好好想想未来的事情。康梁的学校也放了假。外郊县的钢琴学员定会很少来,本区学员少,可以将学习时间往后推延。他们走在绿树掩映的河堤上。天,很蓝很高,几丝涟漪样的白云,撕撕扯扯,欲断又连。呼吸着初夏的暖风,如果不想远处正闹疾病,再次出游是写意的选择。叶欣拽着康梁的胳膊,从河边的键身中心走过。键身场里聚了七八个青年或老年人,他们看见叶欣,目光直楞了一会儿,皆扭过头去,样子很是鄙薄,甚至康梁明明还听到一句两句风凉话: “看看那骚货又勾住了一个!” “真不要脸,世上男人她要玩个遍啊。” “也真有男人跟她!”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句什么话,听不太清,然后便是一片哄堂大笑。 康梁脸很红。 “这些烂舌头根的!”叶欣叹一口气:“盯着姑奶奶不放!”康梁想安慰她一句,可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五味杂陈。二人拐弯往小区走。康梁的头已经垂下来。不行,我要抬走头。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爱叶欣的!叶欣也爱我。我们不是一对野鸳鸯!康梁挺起胸一只手搂住叶欣的腰。 “哈!真是宽带速度!”迎面走过来两个本区的男孩,他们边说边说。这句话也许说着无心,但在康梁听来,却是满含讥讽之意。正在这时,康梁看见不远处柳荫下停着的一辆蓝色奥迪车摇下车玻璃,是赵行长!他朝他们一丝冷笑,很快又将玻璃打了上去。 “赵宗宾!” “哪儿?” “喏,柳树下那辆奥迪,他在车里看见我们笑呢。” “他笑什么!” 康梁就想过去,被叶欣拦住,可她分明看出康梁不高兴。 “欣,我有些头痛。”康梁说。 “到医院看看?” “不用了,”康梁说,“明儿还要教学员琴,我想现在回去。” “好呀,你走吧!”叶欣一点没有留他的意思,还只是笑。笑意,耐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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