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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散文集《故国行游记》(典籍出版社出版)
| 一 初识周庄
昨夜坐一夜火车,做了许多伤心的梦,怪梦,醒来几次想了许多豪气冲动与丧气的想往,终是无法再睡,车窗外一忽儿是光明一忽儿竟是沉沉的死黑,到底是不再躺于卧铺上了,撩起窗纱看看一闪而过的黑与灯火,乘务员便来换票,说是再有半小时便要到苏州。
天,已隐隐的亮。 看得见车外面明亮的河与水田,水的边几丛迎风抖动的白头苇子与远处白墙黑瓦的房,道轨渐多又很快错成一股便看不到了,而看到的却是站台上的路灯与建筑,车缓慢下来,停住。苏州到了。
下得车,却是感受到冷。似乎比北方还要的冷。掏出手机看看,是七点多了,苏州车站比别处来得精致与干净,房子皆翘脊,路灯皆带罩,旅人却是不太多了,在车站广场转几圈之后,妻找来去周庄的公共小巴,便打车去了中国第一水乡了。
江南多浮云,白云居多,一絮一片亲吻又分离;而少许灰与黑的云纠扯成一团了,缠绕着初起的太阳不能摆脱,但那光亮既是最浓黑的云也是罩不住的,发泄了出来了,并在黑的边沿镀一圈子银边,挨过过一霎儿那黑云终是支持不住,太阳就喷吐而出,黑的云瓦解,渐散渐淡,渐淡渐无。是有风的天,路边香樟树黯绿的叶子在动呢,望处是精巧小楼,平展的公路,乱眼急寻那水乡的去处,车在一片繁华地停下。 司机说,周庄到了。
在冷而大响的风中,弓腰前行,阳光在远处亮着,而这近处两边的矮楼却是网吧,酒馆与贩卖种种商品的门店,不见水,就疑惑了,打听同行的老者,说,前边过了桥就是周庄。 劈面就见不远处深浓的樟树丛,只在丛中滑出一条倾斜而下的公路来,沿路上去,就将繁华与喧哗丢在树丛外面了,眼边便是一条别致的桥梁,桥下是浩荡的水,窝着旋窝浊黄流过,心思里念着过了这桥便是周庄了吧,却更见闹市的风华了,便又一次疑问小桥流水哪里去了,出出进进的是摩托车和忙人,市声愈见得大。
到底觉得饿,又急走了一阵儿累了,便拐进一家酒馆,要得当地小吃万三面与海蚌炖豆腐,坐下慢吃。与酒倌闲聊时便知这边是新镇所在,而游人所要逛的古镇还要一小段路走。就走,阳光灿烂烂的了,过年的忙人在阳光里晃荡,在眼前晃荡照例是不记得了,就在吴语的软里过了“贞丰泽国”的牌楼,一边阴一边晴,走走,不知觉竟走进前朝里去了。
恍恍惚惚过了一座石桥,拐了道慢弯儿,一样白墙黑瓦木格窗,一样窄窄水湿的小街,一样的流水石桥,便迷了方向,转来转去不知所处了。妻教儿子背些江南的诗出来,我独独背着电脑包走,被风尘浸淫的心一时很难融进这片古朴的风景里。我多想静一忽儿,坐在驳岸将劳累的双脚垂进水里;多想想一忽儿,支起肘躺在阳光的桥上闭起眼睛听那一河的水声。可我的心跳跳的涨起来,如那水面的小船,悠来荡去,不能停息。我且用手一遍遍扣打着小巷墙壁,一遍遍在石板街上乱走,小儿与妻就跟在身后,阳光将我们的影子一会儿拉得很长,一会儿又拖进水里,阴阴的一道,我多想是那道沉进水中的影子呵,沉进这百年古镇享受心灵的静谧与恬适。终究不知那影子是我或者我是那道影子了,觉得亏对这方桥水了,就扯起妻儿的手,呆立在深巷中,呆立在明朝里不敢大口出气,只愿静下来,静下心来,慢慢赏玩。
妻柔柔地脱下我的手,就去了。 我不知,还是儿子回头喊妈妈,我愣住了,阳光从小巷那边涌过来,推着我的背,光便从儿子与我中间激射出去,去追逐妻子那轻扬的发梢。妻子不见了,那尽头是光亮亮的一片,那光里是散着雾气的古拙的小桥。桥边斜出一枝枸杞。忽然雾里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影冲我过来了,袅袅娜娜,近了,我看清那是妻。 她说,不能这样乱走的。 她说,从青龙桥那边游起吧。
原来妻是去买了一份当地旅游线路图回来。 这时的天,已是午后三点多了。算算我们在庄里面乱走,已有好几个小时,非但一处风景也没记住,还倒是走了不少回头的路子,就想这观风景之所得如人生事业无二,急头怪脑是要不得的,凡事须思量第一,按图索骥慢慢磨研方达至境。正要去青龙桥边从头细游,儿子却大叫肚疼脚疼,想他脚疼是真,毕竟走了不少石子路了;肚疼却是假的,可能是想吃那干酥酥的万三薄饼子吧。缘于他平时不喜喝茶,妻子就不常让他吃些干硬食物,可怪,儿子竟偏爱食那硬的干的东西,他不停叫肚疼,我就心疼起来: “买些那干薄来吃吧?” 儿子翻眼看看他妈,不吭声,我去买了一兜“贞丰”饼回来,妻子看了一眼儿子说,我们找地儿歇下吧,他累了。
夜宿江南人家。
二 双桥夜饮
江南人家是个家庭旅店,两层小木楼,从窄窄过道进去便是青条砖铺地的小小院落,院中一枝腊梅,散发着香气。我们住二楼,开窗便见悠悠的市河,河那面便是张厅与沈厅。放了暖气在屋里,与妻子闲话,嗑吃了不少瓜子,儿子在一边摆弄着花炮。窗外听得见爆竹响,大年夜到了,妻稳贴地笑笑,满足又安祥。
我的心倏忽轻松下来,大年夜到了,我是在这宁静古镇里,远离了远世的名利与纷争,干干净净,透透明明的了。我抱起儿子走在窗前,对岸人家挂起了红红灯笼,河里面便也有灯笼,微微动颤着,这时,河水那边亮起一串烟花,一群银亮的细鱼样子,一闪,不见了,河水照例是古典的浓绿着,偶尔一漩,洄着流响而去。
市河两边店铺多数已经打烊。 白天曾围着这道市河走了两个多来回,看了不少卖万三蹄的店/工艺品店/茶楼酒馆和画店,进进出出只是一路看下去,却没买一样东西,一包吃食回来,眼看看春节晚会要开始了,儿子却大叫饿。便闭了房门,一步步下了窄窄的木楼梯子,房东家一家人围坐着看电视吃零食,轻声轻声的出了小院,一阵冷风迎面扫来,噫,天真是大寒了。 石板窄街上,滚动着尖溜溜的风,从关闭了的店木板门缝里透出一些稀散的灯光,路两边的木楼却是黑乎乎的,像两堵墙壁,我与妻儿就如走在胡同中,间或会看到木楼外面的天空一亮,接着一阵响,是那边人家在放烟花礼炮了。
正为找不到开业的酒店犯愁哩,就沿街过了太平桥,迎面便见一片光亮亮的灯光了。与妻牵了儿子的小手过去,一位极秀气的女子便出来接迎着招呼上楼。 二楼东墙皆是玻璃木窗,坐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那女子就抱着菜谱过来,要了阿婆茶/万三啤酒,点了万三蹄,罐罐鸡和几样小菜,那女子下了楼去,我就移步在窗前,将玻璃推开,倚着红漆柱子看水光上面的双桥,一方一圆,映着那几家楼前的大红灯笼,静静的,恰如一幅油画。
我就在画中了,就在画中的楼上,一手执杯,临着这风,这古镇的夜色,一杯复一杯,微微有些醉了。柳枝间的灯笼醉了吧,红红的,摇晃着身子,坠进水里了;河水醉了吧,柔软得再也扶不起了,如醉倒的美人,细语着梦中的情话。银子滨泛起了银子样的水鳞了,是那边的孩童放的花炮掉进了水中,粲然一闪,就不见了找不到了,水面又回复于一片宁静。我坐回桌前,儿子吃得满嘴是油,妻子正慢呷着阿婆茶,我看他们一眼,他俩看我一眼,皆笑了。
醉歪歪回到旅馆,竟再也舍不得闭了那扇能看见外面风景的窗子。
三 亲近水乡
后半夜,听了许多爆竹响,似乎是刚要睡熟的样子,便感受到额头麻酥酥的痒,睁开眼睛,看见一窗子好阳光,红的银的,没遮拦地摊派进屋里。 再也不忍睡去,搔儿子胳膊窝逗醒了他了,他眯眼笑,妻子已在整理行装了。楼下的人家已将青砖地拖了一遍,水湿水湿的,透着亮,像泼了一层油,拐角处那枝梅,沾染了寒气与光线,吐出的气息愈发香浓,惹得满院子都是了。
走出木楼人家,小街小巷横斜着数不尽的细的脆的太阳光,走进了,将那光线碰折了碰碎了,满身满头便是细碎的钻石,粒粒颗颗闪动呢,而河水照例是一半阴一半晴的,阴的一半倒影着木楼,垂柳,而晴的一半呢则是明鳞鳞的不敢用肉眼去凝视,太光亮了,像一摊揉碎的玉。四五只白鹅与鸭子,在水面,昂着头的,将脖子扎进水中的,一律是快乐悠闲地生活着。多想去亲近这一河的水,便寻了渡口上了一只船了。
船是浅黄色的,干干净净,撑船的则是江南的妹子,穿一身蓝碎花衣袄,包扎着蓝碎花头巾,未语就先露出洁白的齿笑了。她轻摇着一支橹,吱呀伊呀的橹声,便溢满河道了,引得岸上人纷纷扭脖子停下脚步不住看呢,看得妻儿都害了羞,而那摇橹的妹子却一腔吴语唱起来, 那声音柔淋淋的,像一霎儿蒙蒙的雨,弄湿了我的心。我直不起身子了,因为我的生命要融了。我在她的渔歌里,就如一只静默的河蚌,一切都被美关闭了,只剩下一张唇在吃力地呼吸------是的,我被江南妹子的声音怔住了不能不想动弹了。
船就在油彩中游动,过了双桥,就见左边岸上那条古拙的长廊,黑瓦青砖,木槌石墩,一溜沿着河排开,廊下是卖小吃的,糖栗子的,还有卖纸扇子的,三三五五的游人在廊下闲步。而廊边紧临水的,则是一株两株细柳,散了柔枝,垂进水里,或在轻风与阳光中荡哩,那些鸟,一会儿没进去,一会儿又“哧楞”飞出来,逍遥得不行。
多想跟随了那鸟去,在这一片透明的空气里,小桥间,明朝的楼角低徊翻飞,我就是那一只最痴的鸟了,立在船头,左右转动着眼睛,-----我看不及水两边精妙的风物了。陡然却见全功桥亘着,桥那边的公路/大巴与碌碌的人群,那边是人间,心惴惴着,害怕再去红尘滚滚的俗世,这时,船就恰好一掉头,那么悠然,便将尘间抛却身后了。
又一次扎进古朴的前朝里,怜惜的心情见两岸人家就更风致与独妙了。 我不敢再去乘船,担心船会将我带出这天地了去,我要离那些小楼/那些小楼里质朴的笑容近些再近些,上了岸,我终于融入那人家的生活里。 我好奇,像妻子的另一个孩子,在妻子的牵手中,从青龙桥往前一点点走动,惟恐踩疼了脚下的石子,惟恐走快了会失去亲近每一块石壁的机会,儿子索性就坐在地上了,我多想也滚躺在地上,做一回孩童的样子,然而妻子牵他,嗔我:你要像个大人样儿哩。
我歪歪斜斜的了,我被这湿润的石板路,粗粗糙糙的桥石,水中的小太阳,晃动的曲岸的影子,惹得软了身子化了身子了去。我斜瘫在沈体兰故居的壁上,小心小心地吸着气,我动动地探出热的唇去亲吻那凉凉的墙石,静静的一触,我便没了。
哪里去了,我的气息化成了薄如轻纱的风了,贴着一壁一壁白墙进了张厅了,我绕着游廊走,跌坐在后花园的石块上。张家中的水流,浮着几只绿的鸭子,在瘦山影里,疏淡的梅枝,羞羞地躲着游人。让我是这驳岸的一粒细泥吧,满浸着这河的流响,草的颜色与梅的香,消磨此生。
然而终是不能的,我随着妻子进入了人的乐园,南湖园。 那一条起伏多孔的全福大桥,隔开了人间与仙景,人间那边是汽笛,市声,这边呢却静,古典的静。游人很少,人都很静地露出笑,在很静的阳光下静静散步。一带飘飘缈缈的香过来,钟声断续,是全福寺善男信女拜佛求福呢。
我也上一柱香,祈愿人类的心灵永远是这古朴醇厚的水乡。
从周庄出来,已是午后两时多了,坐路边小巴沿路去了同里。 |
(注:此为原稿,出版稿有校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