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正是这年,阳城地界,接二连三传出来些奇事。 奇事之一,说的是暮春一个月圆之夜,有位疯女人,在阳城县西三里沙沱镇颍河边洁白的沙滩上,产下一女婴。这女婴刚一落地,镇上人家诸花皆凋,鸡子鸣叫,疯女人泅水而亡。小女婴见风便长,不大一会儿,便能说会笑,还颠起嫩乎乎的双脚满坡乱跑。不消半晌工夫,竟出落成婷婷玉立一位大姑娘了!这姑娘姓甚名谁,后来到了哪去,无人知晓。只是这年秋上,沙沱镇上忽然来了位黑袍修女,走路轻盈,面皮白净。众人只是见她日出而出,日落而归,遇见谁皆未语先笑。听她口音儿,也绝非外地人,只是操着本地口音,与人三言两语便低首作罢。她教人礼拜,查经,唱赞美诗。过不大久,她竟然领头在沙沱镇田塘湾建起一座小小修道院来。忽一日,有小道消息传来,这个修女,原是河坡里诞生的女婴!大家只是这般传说,至于真假,无人考证了去。 奇事之二,说的便是阳城县北五十里向来寂廖的具茨山上,陡然构筑起一座玲珑精致的道观。只是起初传说,这道观建在一株古老庞大的桷树枝上,只有虔诚道友,在无星无月夜晚方可得见。看见的人,遂对看不见的人吹嘘:“那观飞檐翘角,玲珑剔透,跟雪花冰晶一般。”这样传言,风扬开去。一时间,阳城地面上的达官显贵,市井闲人,无不流传具茨山上有神仙!不知何时,山上果真冒出来一帮道士。然据消息可靠人士私下里说,这群“道士”的头,俗名钱天一,原是个走街串巷打把式卖艺的浪人,只因他会几套魔术,也曾念过几篇《道德经》,遂打起道家招牌,游走江湖。忽一日,他与徒弟们听闻具茨山的仙名,遂灵机一动,与众人如此这般商议一番便带著哥几个逶迤上山。这一干人,凭借昔年游走江湖“蜡烛上行走”、“水底下生存”、“周身通电”等杂耍本事,于是自诩得道成仙。钱天一也摇身一变,自名“紫虚道长”,给人发功补气,调济阴阳,号称包治百病。说来也怪,就有本省与外省得了稀奇怪病的,有病乱投医,闻风来访。当然,倒真有几个就医好了的,一来二去,紫虚道长声名播大。后来,这帮人有了钱财,遂依据传说,建造道院,取名“逍遥观”,专心致志做起道家人物。 奇事之三,说的是阳城县南五里三峰山法善寺有一方丈,能看人前世今生,人们都说,精准异常。然而,也有消息传来道,这方丈俗姓金,出家前原是乡下一读书人,只因干这不愿、做那不中,是个“百事不成之人”,迫于生计,一时间跟随岳父杀猪卖肉,当了个屠夫。一天,这姓金的屠夫听从岳父大人安排,拉车进城赶庙会,卖熟肉。捱捱庙会将散,肉也要卖完,他便与几个相熟的人,踅进一家小酒馆子坐下,熟肉叫人切一盘,唤来几斤“钧州醇”,一顿胡吃海喝后,低头耷脑,一摇三晃,回转乡来。当他行至半途,忽然天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眼看就要撒下瓢泼大雨。这位金某人,赶忙扔下车子,抽身逃避。不料此时一道闪电“卡喳”劈来。金某人应声扑地。附近瓜农看见,大呼小叫:“有人被龙抓了!有人被龙抓了!”不大一会儿,顶塑料片的、撑伞的、打赤脚的,几十来个村民,纷纭聚来: “做的啥孽,被龙抓了!” “看看,肚子上有洞,心肝怕是被龙摘了!” 这时,便有位村医挤进来。只见他拨拨那人的眼皮,试试鼻息,然后扬面叹道,没有救了。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将那龙抓之人抬到架子车上。不大一会儿,赶来的家人哭哭啼啼将他的尸首拉回家去。金家早将一张板床,停放于堂屋中央。尸首摆上去,头前点灯,脸上盖纸。一家大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哀哀哭泣。忽然,只见那死掉的人竟轱辘爬起身来,眼睛不睁,嘴唇微动,对着众人道: “世间多少糊涂虫, 争名夺利耍聪明。 一旦无常万事空, 笑你上下穷折腾。” 言罢,又直挺挺倒在床上。 “诈尸啦!”有人大叫。 顿时满院之人,惊慌失措,你看我、我看你,其状莫名。好半天儿,又不见动静。这边,便早有一个两个胆儿大的,试试摸摸,走向屋内。只见那人直撅撅躺在床板之上,正在低声呻吟呢。“还有气儿哩!”又有人喊叫一声。众亲戚与街坊邻居蜂拥而至。舒胸的,捶背的,灌汤的,喂水的,一干人手脚不迭,忙活开来。旁边坐着的金大娘,抬起衣袖,擦擦眼角,一口一声哭道:“孩儿呀,你可不能走啊!你要一走,娘可咋活呀。”接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个不休。 这时就有妇女过来劝她:“赖孩她娘,哭啥哩哭?赖孩这不还有气儿么。” 过了一忽儿,赖孩睁眼醒来。只见他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左右看看,猛然惊道:“我这是在哪儿哩?”闻罢此言,早有胆小的吓得逃出院子。余下胆大的冲他厉声骂道:“娘那X!装啥哩装,真是连你娘都不认得啦!”然而这人果真不认得他娘了,头一栽,又昏死过去。就这样,这俗名叫“金赖孩”的,躺在床上,朝死去,暮醒来,足足闹腾了半月有余。 忽然一天,他摸下床来,衣也不披、鞋也不穿,赤身精体,谁劝也不听,歪歪斜斜云游去了。说来难以置信,这原杀猪卖肉的伙计,忽然来到三峰山下当起和尚,便能看人前世今生,个个灵验。况且他还别有一套本事,那便是制做民谣,世人争阅。其中二谣:一曰《不查》,一曰《不如》,讥世颇深,传抄者众: 《不查》 不查,都是孔繁森;一查,都是王宝森! 不查,问题都在前三排;一查,根子全在主席台。 不查,个个人模狗样;一查,全都男盗女娼。 不查,学习心得个个发自肺腑;一查,原来全部来自百度。 不查,处处鲜花;一查,原来都是豆腐渣。 不查,都在为革命辛勤站岗;一查,原来人家早已怀揣绿卡 不查,都要为人民服务;一查,全都在为人民币服务。 不查,是天灾;一查,是人祸。 不查,全是优越性;一查,都是性优越。 不查,他是公仆;一查,原来他更喜欢女仆。 《不如》 会做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拍的, 会拍的不如会送的,会送的不如会要的。 表扬了溜须拍马的,提拔了指鹿为马的。 冷落了当牛做马的,整治了单枪匹马的。 法善寺原是三峰山中一座破败寺院,金和尚见了,就淹居于此,自诩方丈。他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二弟转世,给来往商旅过客,写符算命,聊以度日。谁知他那算卦的名声,竟招惹得省内外官场上的一些人请他。 话说邻县一县长,姓贝,同僚皆高就升迁,惟独贝县长在任上一干竟是八年。其间,虽说贝县长也四处打点,百般浸润,然终归无果。这天,贝县长在办公室抽闷烟。秘书见了,一张笑脸呈上,对他道:“贝县长,我听说三峰山法善寺方丈,卦算得可准哩——”贝县长听罢,乜斜他一眼,将口内的烟吐了。秘书忙泡杯茶递过去。贝县长接了,好半天才抬脸望了望窗外,道:“这天晴得怪好,倒可散散心去。”说罢,眼皮一耷拉,一只手捏着烟,往烟灰缸内弹。 秘书便叫来司机,开车载著贝县长,一行三人径往三峰山去。 不大一忽儿,车到三峰山下。 金和尚坐禅房早课,根本没出来。一小和尚,打开半扇寺门,将三人引往后边禅房坐下。贝县长脸上有些不自在。小和尚道:“请施主稍坐,俺师傅会来。”说罢,转身向着秘书,道:“大前儿,毛省长刚来过,听师傅讲了一上午的佛法。” 秘书转脸儿看看贝县长。贝县长没吱声。小和尚单掌竖起,微低下头,掩门离去。 半盏茶功夫,小和尚推门进来,向着贝县长三人道:“施主有请——”言罢,转身复竖起单掌,前头带路。三人跟着,穿堂过院,来到一间翠竹掩映,水磨青砖琉璃瓦禅房。小和尚前边揭开帘子。秘书见了,赶忙笑嘻嘻紧走几步接过,贝县长就跟进房内去。秘书将帘子垂下,四处打望。忽见不远处紫藤架下有排水泥座椅,遂一使眼色,与司机一道走过去坐等。 禅房内。方丈见县长进来,也不搭话,只张了张眼,复又垂下眼帘,捻起佛珠。 县长坐站不是,猛见着佛案前有个贴了红纸的大木箱子,上边写着一个斗大的“缘”字,顶端开着一条口子。贝县长会意,遂一步前去,丢进去早备好的一张支票。 “施主想问些什么?”一边垂立的小和尚低问。 县长瞭小和尚一眼。 方丈道:“致远出去。” 小和尚双掌合起,唱了一声喏,便退去了。 这时,贝县长方将来意道明。只见方丈垂目听着,忽然抬眼,道:“施主何不于贵城东南铸一尊铜孔雀。”县长听罢,不知何意,待要张口细问。忽听方丈慢悠悠说道来:“来年此时,‘孔雀东南飞’!” 言罢,冲门外喊一声:“致远,请施主外边房内喝茶。” 小和尚揭帘进来。 一步步将县长让出小禅房,一边前头单掌竖起带路,贝县长脚跟脚,径往紫藤架这边走来。秘书抬眼见贝县长出来,忙合了手机紧跑过去。一行人也不喝茶,一边与小和尚道别,一边走出寺门,钻进轿车,暮色四围时,驰离三峰山。两个月后,邻县东南四角堂广场遂筑起底座长三米宽六米通高九米的一尊青铜材质展翅欲飞的孔雀雕塑。 第二年,贝县长果真接着上级组织部门调令,携家眷赴省内东南某市任副市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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