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我七歲。那一年,因為“歷史問題”,父親和大姑都被送到了鄉下的學習班去。姑姑因為還有姑父的“反革命嫌疑問題”,她是舉家被遷到了朴山。我和母親還留在城裡。
那一年的夏天裡,媽媽帶着我去朴山看爸爸,順帶也看看姑姑,幫幫她的忙。朴山是個四面環山的山村,很多景致都是城裡沒有的,不說山坡上那一塊一塊的梯田,就說姑姑家後頭那塊長滿野草的小丘地,一腳踩進去,膝蓋就看不見了。山的深處,有重重疊疊的樹林和晶瑩飛灑的溪澗。我去那裡,總是覺得很新奇好玩。有時候母親自己去看父親,我就留在姑姑家裡玩。
有一天,我走出了姑姑家的院子,沿着山路往上。路邊有棵很大的榕樹,樹幹磷峋,枝葉擋了半天的炎熱。榕樹底下是一片空地。我無意中看過去,只見那樹底下有個什麼東西在蠕動。定睛一看,不是東西,是個人,一個男孩子。他低頭蹲在那裡,不知在做什麼。
我忍不住好奇,走過去想看個究竟。 到了跟前,才發現男孩拿着根樹枝,正在地上畫東西。我看他聚精會神的樣子,沒敢打攪他。我靜靜地在一邊蹲了下來看他畫。
看了一會兒,我看出來他畫的是一隻鳥。“你畫小鳥呀?”我終於忍不住問。
儘管我問得輕輕的,我的聲音還是嚇了他一跳 --- 他不知道我在那裡。也許他竟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因為我看他的眼神里有些茫然。 他低下頭來,繼續畫他的畫。 “你畫的是小鳥,對不對?”我又問了一句。 “不對。”他終於回答。 “明明是只小鳥呀。” “我畫的是哥哥。” “你哥哥?” “這隻鳥,是我哥哥給我的。” 哦,我勉強摸到了一點門路。
男孩抬起了頭,看了看遠處。我才看清楚了他的臉。他年紀大概和我相仿,臉龐有些清瘦,眼睛裡閃着一種和小男孩不相稱的表情,一種憂傷的表情。 “哥爬到屋角給我抓小鳥,”他敘說着,好像講給我聽,又好像自言自語說給他自己聽。“媽媽不讓,說鳥媽媽會難受的;哥哥就說,可弟弟想要只小鳥。他爬梯子不小心,還掉下來摔傷了手 ……” “那,你哥哥,他在哪裡?” 他不說話了,低頭在地上沒有目的地塗畫。 “你哥哥呢?”我回頭四望。 “他去哪裡了?” “我哥哥,他死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哥哥,他怎麼會死的?” “來了一些大喊大叫的人…… 他,就那麼,被一根木棍打死了……呀!不要說了!”男孩突然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好像怕聽見什麼。
回到姑姑家,媽媽還沒回來,我見小表哥在一邊削木頭,就過去問他:“清泉哥,木棍,會打死人嗎?” “當然會啦,往人頭上一錘,人就死了。” 我一聽,本能地用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就像小男孩那樣。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是很安穩,還做了一個帶血的惡夢。凌晨醒來,第一次注意到窗外有鳥的叫聲。我吃力地分辯着,哪一聲是鳥媽媽叫的,哪一聲是小鳥兒叫的。 媽媽出去了以後,我的就管不住自己的腳往山上去。 “阿瑩你去哪裡呀?”姑姑追出來問。 “去上面那棵大樹下。”我回答。 “上面那棵大樹下?那裡沒有什麼呀。” “有個孩子在那裡畫畫兒,很好玩兒,我去看。”
我沿着昨天的路,拐了兩道彎,就看到了那棵大榕樹。往那榕樹石林般的樹幹底下望去,果然不出所料,那男孩就蹲在那裡。 他見了我,眉頭舒展了一下,目光也溫和了許多: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個認識的朋友。 “沒有人跟你一起玩呀?”我問。 他搖搖頭。 於是我就理所當然地往地上一坐,大大方方觀賞起他的創作來了。 這一次,我見他地上畫的不是小鳥,而是一條一條的線條。 “這一條一條的,是什麼呀?”我又好奇問。 “這是歌。” “歌?”我又摸不到頭腦了。 “是我媽媽唱給我聽的歌。” 歌,怎麼是那樣一條一條跟線似的呀?我心想,不過這次我沒敢問。 “媽媽喜歡唱一首小河的歌。她說她小的時候,家就住小河邊上。”他說着,眯起了眼睛,好像在想像着他媽媽歌里唱的那條河。 “你媽媽很愛唱歌?” “以前是,現在……” “現在怎麼了?” 我問道。話剛出口,就有些後悔,因為我有點怕聽見他的答案。 “我媽媽不見了,哥哥被打死了以後,有一天早晨我們起來,就找不着她了。” 男孩的聲音那麼低,低得那些話好像只是在他自己的胸口迴響一樣。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覺得不能在男孩身邊呆下去了,我忽也起了身,沿山路跑下去,跑回姑姑家。四十年後,我還一直後悔那個時候我沒有陪在那男孩的身邊;他的嗓音哽咽,他一定在我離開後自己悄悄地哭了。
(待續)(謝絕轉載) 感天動地,“暴走媽媽” 之 "暴"愛 (圖) 網上網下的 Black Friday 要多久…才能認識你 (小說) 34 紅霞滿天 我的爸爸和我的稿費 這樣的詩總叫我不得安寧 修車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