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在北京站的西面,而学校在北京站的东面,所以每天上学,要穿过北京站的“站前广场”,总的路程大概要走15到20分钟左右。“困难时期”,站前广场上的人明显增多了不少,据说都是来北京投亲靠友,或躲避灾荒来的。真正“逃难”、要饭的饥民也少不了。因此,站前广场混乱不堪,肮脏、狼藉一片,到处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群。经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 为了安全起见,学校特别要求,学生放学后,要排“路队”回家,集体行动,免生意外。所谓路队,就是放学后,各班在楼道里排成一个两列纵队,小个子在前、大个子在后。然后,由老师带领出校门,之后和同学们道:“同学们,再见!”,大家一起高声叫:“单老师再见!”……再由“路长”带领,奔向回家之路,一路上随着路途的远近,分支的胡同,不断有人到家,或走岔路,离开队伍……走岔路的,超过三个人,必须另成一队。 “路长”是由老师指定的,不是选举的。我们班的“路长”是老迟!为什么呢?据我后来分析,有三个原因:一是老迟在我的帮助下,进步很大;二是班上几乎每个人都是个大大小小的“干部”,最差也是个什么卫生员,这个卫生员可不是医生,任务也很辛苦:每天必须第一个儿到校,站在教室门口,检查每个人的个人卫生:指甲剪没剪;手脏不脏;带没带手绢、水碗、口罩;戴没戴红领巾,否则不许进教室,等老师来处理。老迟一类的,班里还有几个,经常为“不卫生”和卫生员吵得一塌糊涂。还有“考勤员”,专门统计每天实到多少人、事假多少人、病假多少人、迟到多少人。有相应的统计报表,按周上交到学校教务处。只记得“困难时期”请病假的人越来越多;第三呢,考虑到老迟这家伙身高、力大,他不是蹲班生吗,比我们大一岁。 总之老迟这下子威风了,高兴的不得了!这小子还以为是我向老师提的建议,非要请我到他家吃饭,说是他妈说的,要谢谢我!这都哪儿的事儿啊?不过听说请吃饭,也挺激动,随口就答应啦,顺水推舟嘛。没想到,因此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老迟这个负责任的“路长”把大家送回家以后,带着我,还有瘦鸡狼这家伙,一起到他们家吃饭。他妈这个高兴啊,觉得儿子当了干部,能管好几十个人(路上必须听路长指挥),一个劲儿的夸我和瘦鸡狼,还说我长得“俊”,像个姑娘!弄得我特不好意思。她妈跟我妈一样,爱叨唠,那次我才知道,他爹、他妈离婚了。难怪老迟不合群儿,家里不顺当。吃的东西都是平时吃不到的,煎鱼、炸小虾、煮水螺,还有烤青蛙腿!都是老迟舅舅弄来的。我最爱吃的是炸小虾,把新鲜的小虾用点儿面、淀粉和在一起,加上调料,在油里一炸,这叫香!油是老迟舅舅从“单位”带回来的,他舅舅在德国花园工作。 回家的时候,每个人还给了一个“糖火烧”,糖火烧也是北京著名的“小吃”,他妈说是他舅舅从单位带回的糖,他妈亲手烙的,不多,带回去让“嫂子”(就是我妈)尝尝。老迟把我们送出家门口,我和瘦鸡狼结伴儿回家。走过站前广场之后,瘦鸡狼拐弯走了,上广场台阶儿的时候,就我一个人了,平时也是这样,那次因为在老迟家吃饭,天比较黑了,路灯很昏暗。对面走过来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矮的梳着短发的小姑娘,挺脏,穿得也挺破,好像还没穿鞋,大概是什么难民、要饭的吧?站前广场经常见到。没想到,等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小姑娘一把从我手里把糖火烧抢了过去,随即“啪、啪”的往火烧上连吐了几口吐沫,也不跑,不慌不忙的转身就走,好像我是她的老朋友! 我当时都愣了、傻了!茫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小姑娘一边不慌不忙的走,一边津津有味儿、大口带小口的吃着我的糖火烧,还不忘用手接着从嘴里掉下的渣子,抬头、仰脖儿,把渣子都吃了个一干二净!之后才反应过来:火烧让人家抢跑啦,没啦!急得我只想哭,又哭不出来,真个是欲哭无泪,伤心无由!没奈何,只好一步一拖、垂头丧气的走回家…… 回家跟家里人一说,我爸爸倒笑了:“嗨!傻小子,这算什么呀,她往火烧上吐吐沫,是怕你再抢回去,抢回去你也不能吃了不是?”几句话说的我恍然大悟,觉得小姑娘很聪明!忽然对小姑娘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佩服和同情。这种纠结的情感伴随了我好多年,我常常想回到过去,送给那位小姑娘很多很多的点心,由此还养出了一个毛病,每次买点心都多买几块,出了商店,托在手上,只盼小姑娘再回来抢一回! 正是:人到饿急升巧智,念到极处也伤心。 ********** •当时在“外地”这种事儿已经屡见不鲜,但在“首都”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无产阶级专政在那时没喂饱,有点儿“打盹儿”了,而阶级敌人则是是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滴。 在苏共23次代表大会上,勃列日涅夫作报告。他问:”我们这里有没有敌人?” 一个人回答:”有一个,他坐在第四排第十八号位子上。” 勃问:”为什么他是敌人?” 回答:”列宁说过敌人是不会打瞌睡的,我发现全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打瞌睡 ********** “望眼欲穿”是个成语,成语字典上解释为:盼望殷切的意思。可我始终认为这两句宋代古诗解释得最恰当:“饥望炊烟眼欲穿,可人最是一青帘”。因为它把望眼欲穿与饥饿联在一起,让人不得不动心。 我家住在苏州胡同附近一个大杂院儿,一个院子住着十几户人家,都是穷人,“困难时期”谁也帮不了谁,家家都一样。饿极了,各想个的招儿。院儿里有个当电工的李大爷,居然在院子门口的公共厕所(一个大院子只有一个不大的公共厕所,不够用,经常得排队上厕所,所以家家都有“尿盆”、“尿壶”,以备急需)墙根儿下开了一小片儿荒地!种上了南瓜。 院儿里好几家买来了小鸭子,在家里养鸭子。我妈也不肯落后,买了几只小鸡,弄个破筐做鸡窝,养开了鸡啦!院子本来就不大,好几十口人就够呛,现在倒好,弄了个鸡飞鸭走猫上房,乱七八糟、又脏又乱。尤其到做饭吃饭的时候,孩子哭、大人叫、烟气熏、杂味绕…… 也别说,李大爷的南瓜种的还挺成功,秋后接了好几个大南瓜。鸡、鸭可不行,因为太脏、太乱,而且不是我们一个院子,到后来家家都想发展养鸡事业,街道办事处不干了,说是影响环境卫生、破坏市容,上级统一安排,一律不许养鸡、鸭等等,狗就更不用说了,早几年城里专门有套狗的,见到狗就套走充公。我家的鸡,刚刚养到半大,全都宰着吃了。在养鸡的过程中,我和弟弟又多了一项任务,每天到菜站捡菜叶儿,喂鸡。捡菜叶儿,比较容易捡到的是葱叶儿、韭菜叶儿、芹菜叶等,因为这些菜的叶子,即便新鲜的,也没什么人爱吃,而且特别容易烂,往往捡到的都是一半儿烂、一半好。全部搜罗起来,回家再慢慢儿摘,有时候所谓“摘烂菜”的时候,眼睛都摘花了,不过想到能吃上“馅儿饼”,又揉揉眼睛继续工作了。 由于母亲是“街道积极分子”,大概是“组织”特别照顾吧,给母亲安排了一个临时工工作。在“北京蜡纸厂”做饭。“蜡纸厂”是专门生产蜡纸的厂子,把印好图案的薄纸,上面涂上一层薄薄的蜡,再切开,作为糖果、冰棍、点心等等的包装纸。全部是“机械化”,有专门的“生产线”,按流程操作就行。放暑假的时候,母亲千方百计,求爷爷告奶奶,把我安排到生产线上干了一个月,挣了十几块钱,把我累得不得了,生产线上的工人之辛苦,至今记忆犹新。 因为母亲在食堂做饭,吃饭的大概4、5十人,食堂配一个“管理员”,负责买菜、算账等工作,闲下来才能帮帮母亲,所以母亲的工作也十分辛苦,每天下班很晚才回家,一个人,做4、5十人的饭,绝非易事。 我家住的地方,大门面向西,出门就是向西的一条胡同,出门向左、向右分别又是两条胡同,所以我家处在一个“丁”字路口的正中心。所谓“望眼欲穿”就是从家门口一直望到向西伸展的胡同尽头儿拐弯处,大概有50多米吧。望什么呢?母亲的影子! 母亲几乎每天下班回家都能带回些“残汤剩饭”回来,我和弟弟、妹妹三个人,从太阳下山开始,就开始等在家门口,眼巴巴的盯着西向胡同的尽头,盼着母亲的影子早早出现……不论谁第一个发现母亲的影子,都会大叫一声:“来啦!……”,然后争先恐后地跑向母亲,当然,谁最先看见谁沾光!这才叫做标准的、真正的“望眼欲穿”。以后很多年,每当想起当时情景,都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弟兄姊妹团聚的时候,也爱拿这事儿开玩笑,二牛说:“明明我先看见的妈,可每次大哥都比我跑得快!……”妹妹说:“还说呢,你们两个也不知道让着我点儿,欺负人家小……”我就说:“你小?妈带回来的剩饭,就数你吃得多!……” 所以,我把那两句诗改了改,原来是:“饥望炊烟眼欲穿,可人最是一青帘”。改成:“饥望人影眼欲穿,可人最是老母还”。 ********** •好文!那个年代生活真是不易,比起来,我们的童年算是天堂了。有人情味儿!心酸里透着温馨。 ********** 所谓“老家”就是“祖籍”,应该就是祖上出生所在地,具体多少代以上的出生地算祖籍,不好说,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我所认为的老家就是父亲出生地,在北京顺义县最北端。老家还有个奶奶和二叔。我母亲的老家在河北宝坻县,好像是属于保定地区,不过母亲的老家没有亲人了,据说很早以前全家逃荒到北京,所以我姥姥、大姨、三姨、舅舅都在北京不同地区,有的在崇文门外,有的在永定门外,经常走动,姥姥最喜欢的就是我,姥姥还自称懂得看相,说我将来有出息,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困难时期”,我们弟兄几个最盼望的就是“二叔进城”来看我们,因为二叔每次来都带一盒子鸡蛋,大约有三四十个,放在一个“点心盒子里,硬纸板的,估计也是捡的,鸡蛋的缝隙之间填满稻草、谷壳、锯沫之类的东西,以防路上颠簸打破鸡蛋。那年头儿没有“废纸”,好纸都不多见。还有呢,枣儿、酸枣、老玉米、新鲜豆角……简直就是个魔术大师。有一次,还带来一个特大的角瓜(类似于美国的棕色的西葫芦),吃了一次瓜馅儿的饺子,那叫一个好吃!我到美国后,到处找西葫芦,就是这个原因。瓜馅儿饺子,别有风味儿,后来才知道“西葫芦羊肉馅儿”是北京的第一有名的饺子馅儿。还有一次更神,居然带了几只刚刚孵出来的小鸡,把二牛高兴的半夜睡不着觉,非要跟小鸡一起睡! 二叔来,一般也就住个一两天,家里没地方,只能睡地板上。第二天,我们几个尤其是二牛,紧盯着二叔,寸步不离。为什么呢,都想跟二叔“回老家”,都认为老家肯定是个好地方,能吃饱饭。不过一次也没成功,最后还是被二叔逃跑,谁也不肯带。所以,每次二叔一走,二牛都要哭上一阵儿。不过因为二叔来,家里也经常发生不愉快,因为父亲总要给他些钱,十几二十块吧,在当时算非常多了。母亲就不同意,有时为此吵架也很平常。 有一年放寒假,父亲在母亲强烈要求下,答应带我和二牛回老家看看,说是奶奶想孙子了。把我和二牛高兴得又蹦又跳。第一次要回老家,激动得不得了。 要到顺义老家,出家门先做公共汽车到朝阳门外,公共汽车得坐到终点站,两毛钱一张票,本来按计划不让二牛买票,因为他个子比我矮(小两岁),没想到碰上个不好说话的售票员,怎么说也不行,最后还是买了三张票,一共六毛钱,我看到父亲挺生气,不过也没办法。出了朝阳门,基本上就是所谓“农村了,四周荒野一片,远处才能看到零零星星的村庄。从朝阳门到顺义根本没有公交车,也门有什么像样儿的公路,只有土路。如果坐车的话只有马车,俗称叫“赶脚的”,一连马车上坐十几二十个人,还没有直通我们老家的,半路下车,剩下的路自己走。还有一种叫做“二等车”,其实就是“自行车带人”,一个骑自行车的大汉或小伙子,客人坐在后面的货架上,后轴伸出很长,客人放脚用,做得舒服一点儿,或架子上还有软垫子。有的还为客人特做了一个靠背儿。 父亲一打听,马车每人五毛钱,二等车甭想了,每人两块。马车的五毛钱还是半路下车。据父亲估计,下了马车,还要走将近三十里地!父亲直叹气,没办法,只好坐马车,剩下的路,自己走吧。 二牛和我坐上马车高兴极了,父亲也上了车,等了一阵,以为赶车的得凑足了人数,才能出发。差不多八点多吧,正式上路。一路上慢慢悠悠,晃晃荡荡,………我和二牛因为看什么都新鲜,倒也不觉得累。走了又两三个钟头,到一个岔路口,就是我们该下车的地方了,剩下的路,全凭自己走啦!此时已经将近中午了。下车以后,在路边儿的一棵大树下,吃了点儿再带的豆包、糖三角、馒头(母亲头天晚上特意做的),喝足了水,休息了有十来分钟,开始踏上征程。 一开始不觉得,二牛还逞强,不时的自已一个人跑得挺远,等着我们,好像他本事多大似的,我也是,有时走得比父亲还快。我和二牛还经常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后来可就不行了,二牛干脆就嚷:“爸爸,怎么还不到啊?……还有多远哪?我累了,走不动了,歇一会儿吧!”……后来我也走不动了,也要歇一会儿,不料父亲正色道:“不行啊,小子们,你们哪儿懂啊,只要一歇,走不了多远,还想歇,最后就走不动了!”说着,我父亲把二牛背起来,我跟着继续走……一路上二牛走一段儿,父亲背一段儿,我毕竟年纪大一些,不敢再喊累了,不过真的很累。就这样拖拖拉拉,等远远望见村子茅屋,父亲说快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不过父亲还说:“望山跑死马,看着近,且走呢!”可不是吗,等我们进了村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二牛趴在父亲背上睡着了。 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坐车不觉远,走路累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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