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苗】 队长的女儿叫春妮儿,姓杨,杨春妮。长得好看。不过在村里不是那种最好看的。在插队的日子里,对村里的姑娘进行评测,也是一大乐趣。评测的方法也很简单,按金陵十二钗的说法,评出前十二名来。当然,十二钗各有特色,不相上下,各有各的风味儿、特色。不仅姑娘、小姐级别分等,包括大小媳妇儿、小寡妇,甚至尼姑、幼女。所以此种评测方法范围很广泛,很多时候都可以应用。有时候实在找不出合适滴,随便找个稍有姿色的婆姨对付对付也行。若大一个村子,凑够十二个不算难。比如学校的老师张月凤,被评为第五名,有点儿像贾迎春……还有润桃,那不用说啦,相当于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嘛。 春妮儿的排名算是靠后的。特点是开朗大方,性格方面有点儿像红楼梦里的史湘云。不过没有什么文气,半文盲一个,认识几个字有限,太粗俗。平日里仗着爹是生产队长,呼幺喝六的,干活儿是把好手儿,冬天农田基本建设的时候,学大寨,当过“铁姑娘队”的队长。 这个春妮儿和“间苗”有什么关系呢?事情是这样的:农村吃菜、吃油、吃副食全靠自己,自己种、自己加工。队里有个蔬菜瓜果地,专门种各种时令蔬菜,有时还种一些瓜果诸如西瓜、香瓜一类的,自己种的一种香瓜叫做“黑蛋子”,成熟后大小、形状跟普通香瓜差不多,表皮是墨绿色。是最好吃的一种,可与现在市场上的“哈密瓜”、“香白瓜”媲美,口感上比后者还要好得多。 不过菜地的大小、面积是有严格限制的,因为那时讲究“以粮为纲”,增加粮食产量第一位。再说,蔬菜、瓜果种多了,容易产生资本主义。所以,蔬菜数量远远不够全村人吃,也就是凑合着吃个新鲜。说到菜地,种植蔬菜瓜果,那又是另一番故事,以后有个“看菜地”一节,专门讲经管菜地、种植蔬菜瓜果的故事。 村里吃菜,菜地远远不够。再说,到了冬春两季,什么蔬菜也没有,咋办?种胡萝卜。当地的胡萝卜,相当于北京的大白菜,冬季可以储存,胡萝卜产量又高,更主要的,可以在大田里种,不占蔬菜地指标,种多种少不受限制。而且,胡萝卜可以代替部分粮食,当饭吃。俗语说的“瓜菜半年粮”在南方多指南瓜,在北方,就是胡萝卜。 所以,种胡萝卜在村里很受重视,重视程度跟重视小麦差不多。小麦也不能多种,因为产量低,小麦种多了,会和大田作物争地,减少粮食总产量,完不成上级定额,那可是要上纲上线的,往轻了说,是不重视粮食生产,往重了说,那就是资本主义、地主阶级向社会主义的猖狂进攻!后来我参加过几次农村的“四清整风运动”,好多村干部,就是由于粮食种植分配不合理,被扣上地主阶级代理人的帽子挨批、挨斗。 种胡萝卜,在大田里种,那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最长的地块儿有好几百米。 胡萝卜地没那么长,为了浇水方便(大田浇水也有讲究,在“浇水”一节再说),把地截成小块,长度也有一百多米。也就是说,每块儿地长一百多米,宽两米左右,一块儿接一块儿。这样做是为浇水方便,每块地之间有较高的田垄,浇地是一块一块地浇,因为地势高低不同,若非这样,势必大水漫灌,整片地就糟蹋了。 播种时专由有经验的老农播种,寻常人也干不了,队里能达到“播种”水平的老农也就两三个。牲口(马、驴、骡、牛等)在前面拉犁,在地里划出一道两三寸深的沟,老农在后,一边手驾犁赶牲口,一手从身上背的包包里均匀地把种子撒在沟内,有时需要两个人,一个人专门赶牲口,那要看种什么了,根据需要分配人手。之后有人用脚或铁锨之类的工具,填好土掩埋种子,同时要使播种的部分高出地平面两三寸,各垄之间形成一尺来宽的凹地,便于浇水、施肥、作物吸收什么的。 拨进的种子是成片连线的,技术高的老农,稀疏程度掌握的有分寸,这样既可以节约种子,又便于日后“间苗”。不过播种的原则是“宁密勿疏”,一旦缺苗断垄再补种比较麻烦。这样一来,日后的“间苗”就成为一项最为艰苦劳累的工作。 播种之后,最盼的就是春雨,如果下一场及时春雨,嫩绿的小苗唰唰唰的往外长,没几天就可以长到两三寸高,但是密密麻麻像是一排排刚出生的嫩草,这时候就要“间苗”了。要是连日无雨,只好靠人工浇地了,要浇地还得向大队、公社申请,因为水源由上级统一安排,由附近的水库开闸放水才行。关于浇地,以后再说。 如今只说间苗。密密麻麻的高两三寸左右的胡萝卜苗,要均匀间成株距两寸左右。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这和家里种点儿菜、花盆里养几朵花完全是不同的概念。间苗用的工具是一把小镰刀,与普通割麦子的镰刀相同,按比例缩小五倍就差不多了。间苗的时候,用前面的刀尖把多余的苗铲除掉,留下一棵最为茁壮的即可,有时苗太密,根部纠缠在一起,这时要耐心滴用手摘开,单留一棵独苗。 看起来挺容易,刚开始第一次间苗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感觉的。可俗话说“路远无轻担”,那么多苗要间,蹲在地上,一眼望不到边………当地把蹲叫做“圪蹴”,圪蹴在地里,一点点一边间苗一边往前挪,蹲着走,就跟受刑差不多。没多长时间,就受不了了啊,一开始,时不时的站起来,伸胳膊踹腿,活动活动,惹得周围的婆姨、媳妇、姑娘们嘻嘻哈哈大笑,人家常年干这个活计,一蹲就是一天,丝毫也不觉得累,一边干还一边家长里短、七大姑八大姨的神聊,整个儿地里笑声不断,我可是受了洋罪啦,远远滴落在众人之后,足有好几十米远……… 到第二天,更完蛋啦,只觉得膝盖部分生疼,有时一蹲下,像有刀子割、裂口似的。间苗间到后来,干脆坐在地上、跪在地上,一点点儿往前爬……那时的感觉,让人常常想起“包身工”和河边拉纤的纤夫,甚至“伏尔加船夫曲”都想起来了。刚觉像是到了生命的尽头…… 当然,这是说得一开始,后来逐渐就好了,要说这人就有一股子贱性,习惯啦就好啦,通过间苗的艰苦锻炼,练就了一身“蹲功”,到后来,觉得蹲着是一种休息,宁肯蹲也不愿坐!平时吃饭也拿个大海碗,往地下一蹲,吃得别提多香了,完全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啦。还有哪,蹲着往前走,特快,运起功来能比上武功里面的地趟刀法,手里要有两把刀,保证杀得对方望风而逃。 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收获,最大的收获是:间苗时,经常和春妮挨在一起,春妮也有意无意的往我身边靠,好多技术、诀窍都是跟春妮学滴。比如用小镰刀间苗的时候,镰刀尖儿连钩带挑带划拉,特轻松,最后每次间苗,我和春妮都遥遥领先,把其它女人们远远的抛在后面,使用小镰刀的技术还是春妮手把手教滴,别看是村姑,那手可是又柔又嫩,握起来别提多舒服啦。 更有意思的是,有一次间苗,胡萝卜中间插播着白萝卜的种子,一边间苗,春妮一边跟我开玩笑,因为我身材属于瘦长型,一米八,当时挺瘦的。春妮嘻嘻哈哈地说:“看你长得就跟胡萝卜一样滴!”我一愣,当时也没含糊,微微一笑说:“妮子,你就跟白萝卜一样滴!”,说得春妮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这坏讨债老,怎滴胡说涅?可死阿人了。”这是当地土话,翻译过来应该是:“坏冤家,瞧你那个德行,羞死人啦!”您看,她先说得我,反过来她倒害羞了,要说这女人,就是没法儿跟她们讲理,不过听得到时挺舒服滴,把我叫“冤家”,那太好啦。不过后来坏了,这话旁边的几个小妮子、小伙子听见了,给我起了个外号,胡萝卜,春妮当然就是白萝卜,在学校得了个“四眼儿”的外号倒是没什么,这胡萝卜、白萝卜可是话里有话,怎么说?后面还跟着顺口溜:“四眼春妮种萝卜,胡萝卜插白萝卜!”那不是因为胡萝卜插播在白萝卜中间吗? ********** 【赶车】 要说自己会赶大车,有点儿亏心,只能说赶过大车。在农村,会赶大车、当个车把式,在村里的地位,就相当于现在的富豪开辆宝马那么神气。 我所在生产队有两架半马车,怎么叫兩架半呢?马车有三架,拉车的牲口不够,只有五头,三匹马、两头骡子,有一匹母马还是老弱病残,后来过春节时,杀了吃肉了。每架马车需要两头牲口,一般是马驾辕、骡子拉套。马驾辕、骡子拉套也有讲究,因为马比较好训、通点儿人性,骡子太倔、脾气大点儿,不好训,但是力气大、有蛮力,适于拉套。几匹牲口得换着来,这么个兩架半。另外总有一架马车处于维修状态,像什么换个胎呀、补补车板、加固车帮等等。 这就是全队对内对外的全部交通运输工具,甭管是往大田里送粪、上肥还是往回收庄稼,以至于往县城交公粮、到县城卖菜,全凭这两辆马车。所以赶大车是全年穷辛苦、终日不得闲。不过有个好处,赶大车的相当于独立个体户,劳动干活内容单一,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也不受什么上工、下工时间限制。 一般的农活分配挺复杂:每天早上,天蒙蒙亮,能干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村中广场汇齐,由队长统一分配谁谁谁干什么,日落收工,一天工分专门有记工员记分,秋后算总账。社会主义、按劳分配。赶大车可就自由多了,全年除去刮风下雨不能出车,工分满记。 这么重要的岗位,当然得由贫下中农掌管,出身不好的不行。赶车的两个车把式,一个是队长他二哥叫友儿,也就是春妮儿她二大爷,另一个是村里有名的老雇农、老饲养员的儿子叫来福。另外有一个临时替补的车把式,要说赶车、伺候牲口技术绝对第一,无奈是个富农出身,外号蛇小子。只能在正式车把式有病、有事儿出不了车的时候替补一下,每次替补,这位蛇小子都精神焕发,高兴的屁颠屁颠滴,就好像中了头彩。 因为有春妮儿的关系,我求过她好几次,能不能让我“跟车”。所谓“跟车”,就是每辆大车得配一个“跟车”的,必须是壮劳力,因为往车上装卸货物,全凭车把式和跟车的两个人,马车满载时最多可达五吨以上,装卸货物也很累,而且,一般车把式拿老板架子,跟车的干活最多。不是壮小伙子,根本干不了。甭说别的,交公粮时,一麻袋麦子将近二百斤,扛上扛下不说,到了粮库,您得扛着二百来斤的麻袋登上楼的梯子………就因为跟车,我练了一身好本事,到最后不仅能轻易的胯夹麻包,扛在肩上登梯子上房也不在话下。什么叫“胯夹麻包”,这属于技术词汇,以后再解释。 春妮儿一开始嘲笑我,说我干不了那个活计,气的我好几天没理她,终于她憋不住了,有一天笑嘻嘻地告诉我,她二大爷同意了,不过她说:“那活计可累死个人咧,到时可别怨厄,讨债老!”当地土话,不过柔声柔气,不难听,特别是那句“讨债老”,我最喜欢听。 这以后就成了“跟车”啦。刚一开始,当然特别辛苦,其实“跟车”只要过好两关,就算差不多了,一个是挥铁锨、一个是扛麻包。当然,这两个活儿都挺累,挺辛苦。“旧社会”把扛麻袋叫“扛大个儿”,要看一般电影里演的,那是车站上最下等的装卸工。当然,跟车的只有秋后收粮、晒粮时才用得着扛麻包,要是整天干那个,我也不干哪。更多的时候是挥铁锨,往车上装卸的多是粪土等物,大铁锨足有平常铁锨的两三倍大小。有两个诀窍,挥铁锨是:“膝顶、腰抬、顺臂转”,扛麻包是:“臀撑、臂夹、顺势行”。您要是不懂啊,那您天生不是干活的料,也不用懂,糊涂一辈子吧。 干了些日子,春妮儿她二大爷挺满意,说是我干活主动积极,队里开会的时候,还当众表扬了一番,我倒没什么,把个春妮儿高兴的,整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到好像她立了多大功似滴。 跟车还有一个好处:自由。每天的活计都有保障,保证全勤,也不受上下工时间的限制。一般社员,有的时候农活不太忙,没那么多活儿可干,好多弱劳力、妇女、老太太就得歇菜,没工分。赶上往城里运送、拉货,相当于跟着春妮儿她二大爷逛县城,县城离村里好几十里地,一去一回就是一天,那一车货物能有多少?半个钟头完事儿。 一来二去,我就开始琢磨着自己学赶车了,当时心里想得可美啦,怎么美?不是有个电影叫《青松岭》吗?说是大队里有个反动富农叫钱广,占据了车把式的革命岗位,大搞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他怎么篡夺了车把式的领导权? 原来,出村的村口有棵大槐树,田广训练牲口,每次出村都要在大槐树下,把牲口狠狠的用鞭子抽一顿,然后,自己再用手段安抚牲口。这样一来,大车除去他田广,谁也赶不了啦,马车一到村口,马就抽疯,任何人驾驭不住。您瞧瞧这反动富农有多么坏。 一想到这儿,心里就高兴,我看那赶车也没什么,我也能赶,这不是相当于为贫下中农掌握了革命政权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唱出《青松岭》的主题曲: 长鞭哎那个一甩耶,啪啪的响,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 闯过那道道梁 哎…………… 要问大车哪里去耶?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谁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想在短时间内学会赶大车?门儿也没有啊! 有道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知上山路,遍地大窟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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