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娃“小海”还给我们讲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只听得我和二牛目瞪口呆、紧张万分。比如说,他有一次放羊,跑得太远,(顺义北端,近邻燕山山脉与太行山脉交界处)因为他总想到看起来不是很远的山里面看看。他也懂得“望山跑死马”的道理,远处的山,看起来不远,走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还说:比如月亮,看起来也不远,可估计,人永远也走不到。二牛当时还使劲儿点头,好像他多懂似的! 因为跑的远啦,晚上回不来了,只好在一棵大树下面,背风的凹处,把羊群拢好,大羊、头羊在外面,小羊、老弱羊在里面圈好,在树底下过夜。没想到,半夜听见远处“嗷嗷”的狼叫,不一会儿还看见了远处狼眼睛的幽幽的绿光!吓得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有心上树吧?羊群怎么办?幸好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身上的火柴,赶忙搜罗了一堆干草、细树枝,点起火来,这才把狼吓跑。点“山火”就成了他防身的手段和武器。 小海还说,他这个放养的,每年到秋后,可吃香啦!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大田的庄稼刚刚收割完,地里的庄稼根、庄稼残叶都水多、熟嫩,并且地里面的残余“果实”比较多,羊爱吃,因此放羊根本不费事儿,躺在地头儿休息、睡大觉就完了。 另一个原因是,群羊所到之处,随地“大小便”,那羊粪、羊尿是上好的肥料!所以家家都上赶着请他到自家的“自留地”里放羊。(所谓“自留地”,是农村的一种“福利”,每人大概二分左右,一亩地60平方丈,十分一亩,所以可以想象一下一分地有多大)所以生产队里还有规定,必须先到队里的地里放羊,完了之后,才能到各家的自留地去。当然就有那“不自觉”的,经常“贿赂”小海,断不了“请客送礼”之类的,说到这儿,小海得意的“哈哈”大笑,我们哥俩当然对小海更是佩服有加,跟着一块儿笑。 当天放羊,小海特地带我们到树木比较多的山坡上捡了不少柴草,说是看奶奶家柴草不多了。您看小海有多懂事儿。只见小海一会儿爬上树,一会儿四处寻,我和二牛不过是跟着瞎忙活,小海一边干一边说,不能要正在生长的树枝,因为太湿,回去也点不着,只能捡那些枯枝、死枝。不一会儿,搜罗了一大捆,小海迅速用蒿草编了条绳子,把柴火捆好,他还跟我们开玩笑说:“城里来的大学生,练练挑柴吧!”,说着找了根长树枝,让我和二牛挑着柴火!弄得我和二牛狼狈不堪,他在旁边偷偷的笑。我和二牛也不怠慢,来了个“两个和尚挑水”,挑着柴火晃晃悠悠走了很长一段路,小海才把二牛换下来,又把柴火往他那一端挪了挪,这才顺利回家。 没想到啊,这个死二牛,回家以后见了奶奶,还抱怨,说是自己的肩膀疼,挑柴火跳的!把奶奶心疼得不得了,一边说:“让奶奶看看!”,一边对小海说:“你个小王八羔子,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犯糊涂啊,他一个城里来的学生,怎么能干这些个粗活儿?跟着你跑跑、玩玩儿就得了,你还学会使唤人啦!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呢?当天晚上,吃得贴饼子就兔子肉,外带白菜熬豆腐,还带粉条儿。小海吃了个不亦乐乎,临走还带了几个贴饼子走,外加一个酱疙瘩。 正是: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材。 ********** 如果问,我和二牛在奶奶家“度假”的一段时间内,觉得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贴饼子!也有可能是吃贴饼子的时候比较多,但奶奶家的贴饼子确实好吃。后来、乃至多年以后,自己也尝试着做贴饼子,可总没有那么好吃。这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什么“饱了吃糠甜如蜜,饿了吃蜜也不甜”。因为……听我慢慢说。 先说房子,老家做饭,家家烧得都是柴锅,没有烧煤的。奶奶家的房子共三间,算是北方三间,中间一间好听一点儿算是厅房,东西各一间。厅房的大门是双扇分开、中间带门闩的木头门,也没有什么“合叶”之类的金属部分,两扇门有门插棍直接插到门槛儿上面的凹槽中。几乎家家都是如此。门关起来也关不严,冬天必须挂上厚厚的门帘子。东西两间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也没有什么像样儿的家具,也就是破旧的桌子、板凳、储物柜。炕头上有两个长方形大木箱子,专门放衣服、被子之类的东西。 我家的房子应该属于“中等”。大小不论,村里的房子大约可以分为三等。第一等,砖瓦房,青砖暗瓦,前出廊、后出厦。按老话说是“地主、富农们”住的房子。第二等,砖面土坯房,墙的外表有一层立着砌起来的砖,里面是土坯。土坯是使用黄土,人工用大石锤砸出来的,砸的时候,黄土半干不干、半湿不湿,放在一个大小合适的木框里,砸实再晾干,就成了有两块砖头大小的土坯。说白了就是没有烧制过的土砖。这不花钱,自己可以做。第三等,就是根本不用砖,完全用黄土,在事先用木条、木棍搭好的框架中,一层层砸实,干打出来的土墙,东北叫“干打垒”。除去“地主老财”,一般人家的院墙,也是“干打垒”打出来的。我奶奶家的就是。 说了墙,屋顶就不必说了,可以自己想象,三个等级的房子,分别配什么样的房顶。最差也差不过当年杜甫的房子吧?“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草都可以做屋顶。不过一般干打垒的院墙,外面都抹一层黄土、石灰加上稻草的泥浆,既结实又漂亮。不过年久失修不加整理,就显得斑驳陆离,破旧不堪了,村里就有不少这类的院墙。 烧柴锅的灶砌在厅房,一侧紧挨着任意一间侧房。灶也是自己砌的,锅台、排风口、进风口具全。不过最鲜明的特点是烟道和屋子里的炕是相通的。炕下面有像是“迷宫”一样的烟道,整个炕面都要通到才行,烧火的时候,烟和热气自动就把炕烧热了。一般冬天,即使不做饭,也要用微火烧上一大锅热水,就是为炕上老有热气。不是有首打油诗叫“老两口子争热炕”吗?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北京地区,到了东北更厉害,连墙壁都均匀地布满烟道,叫做“火墙、火炕”。东北不是冷吗! 盘灶、砌炕都是专门的技术,寻常人、没训练过没经验的人根本干不了,我二叔却是个这方面的专家,村里有人盘灶、拆炕、砌炕少不了要请我二叔。而且每家的炕隔个两三年、三五年,都要重新拆、砌一次。一是为通通烟道、灭灭鼠窝,二是因为烟熏火燎过的黄土坯,打碎了,能做肥料! 柴锅的直径足有一米多,加上锅台就应该是一米以上的正方形。这就叫做“大火、大锅”,这是做贴饼子的第一个条件。有点儿象炒菜,俗话说的“三分炒、七分火”。贴饼子也一样,如果火、锅都不合格,趁早儿别贴了。 贴饼子用的玉米面也很重要,老家吃的都是当年刚刚打下的新玉米面,自己搓、自己磨的玉米面。奶奶家院子里有个挺大的石碾子,屋里还有个小石磨,可以少量的磨些粮食、豆子等等。我所说的玉米面,是奶奶家院子里或自留地里自己种的玉米。玉米掰下来以后,剥皮、晾干,用手把玉米粒搓下来,先在碾子上碾碎,再用小石磨磨成玉米面。奶奶说,返销回来的玉米面不能吃(所谓返销粮,就是农民把粮食全部上交、销售以后,国家再卖给农民的粮食,前者叫公粮,后者叫返销粮,所谓一年一度敲锣打鼓的交公粮就是这么回事儿),奶奶骂道:“那他妈的也能吃?我日你先人的!” 奶奶家院子里,除去种了不少玉米,还有向日葵、蓖麻等。葵花籽当然谁都爱吃,蓖麻是用来换油点灯的。那时,老家还没有通电,没有电灯,只是搓个棉花捻儿放在有灯油的盘子里,点燃,就是灯。 我和二牛经常搓玉米、搓葵花籽,按说也干了不少活儿,不过就是看着新鲜,玩玩儿罢了。弄好的玉米面,奶奶发面,发好了就可以贴了。因为发面,奶奶曾经嘱咐过二叔,让他从成里带点儿“碱面儿”(就是食用碱)回来,结果二叔忘了,奶奶还训了二叔一顿:“成天价想什么呢?没个正形儿,想媳妇儿想疯了吧?你个不争气的家伙!……”因为那时我二叔还没结婚呢。最后到邻家要了些碱面儿回来。 大铁锅里烧少半锅水,水里面下上几把小米儿,锅大开以后,把拍成手掌大小的玉米面饼子,“啪”的一声,贴在大铁锅的没有水的锅边儿上,贴满一圈儿之后(大概有十来个吧),迅速盖上锅盖,连烤带蒸,大约半小时以后,饼子熟了,小米粥也熬好了。新出锅的贴饼子一面焦黄,一面嫩黄,还挺好看,当时就吃更是香甜无比。奶奶还特意加上点儿糖精,别提多好吃了。这种贴饼子,只能在这样的灶、这样的锅上才贴得出来。因为下面烧火的面积很大,也就是灶堂很大,火舌舔到锅沿儿,锅中的贴饼子才能烤焦。 我和二牛也忙的不可开交,抱拆、帮助二叔烧火,二叔说,要是按个风箱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可那风箱挺老贵。 正是:贴饼子好吃功夫深,自古天道最酬勤。 ********** 我第一次认识一个真正的“地主”就是在奶奶家“度假”的时候。 这以前的地主都是从课本儿上学的、电影里看的。像什么黄世仁,逼死杨白劳、强抢白毛女……四川大地主王荣学害死了少先队员刘文学,语文课本中的课文“嘉陵江水长又长,一颗红星闪闪亮,少年英雄刘文学……”到现在还记得。……四川还有一个大地主刘文采,以《收租院》闻名。后来上中学的时候,班里同学一起,还排练、演出过“收租院”,我在里面扮演一个带着女儿到地主家排队交租的老头儿,弯腰驮背的姿势练了好一阵子,扮演我女儿的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因为她长得个子矮。总之,地主真是太可恨啦,死有余辜。 奶奶家认识的地主可完全不是这样的。而且就是因为认识了这个老地主,后来我才听奶奶讲,“小海”的父母也是地主,不过死了,怎么死的奶奶说不知道,我猜是不愿说。村里人大都同情、可怜小海,弄了个“放养的”差事给他,而且还认了早年一直给他家抗长活的长工做干爹,所以小海的成份是贫下中农,不幸那个老长工也病死了。 其实,回老家还有两件事儿我一直挺惦记。一是“扣麻雀”,语文课本儿里讲过几个“扣麻雀”的故事,说是得等到下雪天,大雪掩埋了地上万物,天放晴后,麻雀们无处觅食的时候,在院子里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用木棍儿支起一个大箩筐,木棍地下拴好细绳子,箩框下面,撒些米、豆子等等,人拉着绳子藏起来,躲到麻雀看不见的地方,等麻雀跳(麻雀不会走,只会跳)到箩筐下面吃食的时候,一拉绳子,一扣一个准儿。细绳子、箩筐都准备好了,甚至地方我都选好了,就在院子里石碾附近,我和二牛躲在石碾后面……可是整整一个假期,始终没下雪,弄得我这叫一个失望!直至后来插队的时候我都没忘有关“扣麻雀”的兴趣。 二是课本里的一首歌词,当然,歌儿我也会唱,特别是二丫姐唱得最好,歌词是: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所以有一天晚上,我特地拉着奶奶和二牛,到队里的“打麦场”上转了一圈儿,基本上有那个意思,不过不是谷堆,是“麦秸垛”,场上有四、五个高高的麦秸垛。所谓麦秸就是麦子脱粒后,剩下的麦秆儿、麦叶。也很失望,完全跟我听歌以后,脑中的想象大相径庭。就像莫泊桑所说的“世界上的事情,既不如人所想象得那么好,也不如人所想象的那么坏。” 回过头来说老地主。我认识老地主,是因为“拾粪”。因为课本上有有关农村“拾粪”的描述,背着个粪筐,那种可以斜挎在肩上的粪筐,用一个长把儿产子,或长把儿扫帚,把地上的粪扫进筐里,课本儿上还配有插图。奶奶家还真有同样的家伙,看起来,奶奶也拾粪。一问才知道,原来不过是清理院里的鸡屎、羊粪用的。奶奶笑着说:“小兔崽子,要真想看拾粪的,起个大早儿,看你马爷爷怎么拾,真是的!……”后来我才知道马爷爷是个老地主。被生产队安排,每天必须义务拾粪,既是冬闲时节也不许偷懒。 第二天一大早儿,本来没计划叫醒二牛,我自己到街上看看,没想到他也醒了,不带还不行了。二人匆匆穿好衣服,从热炕上爬下来,偷偷儿留出院子。那时太阳刚刚出山,只露出一半儿脸。出了村,村口大路上果然见一个老头儿在拾粪。一路慢慢走,一边把路上的驴粪、马粪,可能还有牛粪,扫到自己的背筐里。二牛跑过去叫:“马爷爷!……”我弟弟二牛就是这样,不认生,一点儿脑子也没有!我也跟着过去,点点头。没想到,这位老爷子出奇的高兴,伸手把二牛抱在怀里,笑呵呵的说:“李家二孙子吧,还有你,大孙子?……早听你奶奶跟我这儿吹过牛啦,城里来的大学生,真好、真好……”马爷爷心慈面善,满脸的皱纹儿都笑开了花了,接着说:“这拾粪有什么新鲜的,脏了吧唧的,这可不是大学生干得活儿,爷爷老了,活动活动身子还行……”肯定是奶奶提前告诉他,我们要看一看他怎么拾粪。说着,真把粪插交给我,让我试试。二牛也跟着瞎抢,马爷爷更高兴了,乐得前仰后合……。闹了一会儿,马爷爷说:“得了,今儿也差不多了,跟爷爷回家,给你们俩小孙子点儿好东西吃!” 到了马爷爷家里,马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牛奶糖”,足有十几块儿,糖纸上面印的“义利奶糖”。这是我和二牛平生第一次吃“牛奶糖”,长大以后才知道“义利奶糖”是那个年代最“知名”的品牌,上海的“大白兔奶糖”还在更后。这么好的东西,我和二牛都舍不得一下含在嘴里吃完,只是用舌头慢慢舔着吃。糖纸也舍不得扔,保存了足有好几年。原来,马爷爷的儿子是部队上的一个什么干部,官儿还不小,所以,在村里虽是个“地主成份”,当时倒也没受什么大罪,后来怎样就不好说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认识的“真人地主”,是和牛奶糖连在一起的。和书里面描写的真是反差太大了。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