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大车,看着挺威风,“长鞭一甩啪啪响,赶着大车出村庄……”。没有个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的磨练,一般人还真赶不了。 甭说别的,就说那长鞭,鞭杆儿长两米多,如果量倒鞭梢儿,足有五米。鞭杆儿由细竹条、或者藤条编制而成,坚韧、刚劲,下粗上细,到鞭头儿也就一指来粗。鞭身鞭梢用的不同材料,鞭身是粗麻绳,到了鞭稍儿接上二尺多长的细牛皮条。甩鞭打响儿全凭这牛皮条,经常甩,皮条费得厉害,几乎每两三个月就得换一根,原来那根甩烂了!您说这力道有多大。 甩鞭子也有技巧,没甩过的绝对甩不出响儿来。主要是是大臂带动小臂,小臂带动鞭杆,顺势自然甩出,开始要快不要猛,使鞭杆与鞭身成90度角,之后力灌鞭杆,通透鞭身,自然甩出,甩到头,嘎然停止,略略回收……甩出的响声,清脆悦耳,无风天气能传出好几里地之遥。鞭梢响动之时,人收心意马提精神,手刹一放,马车启动……这都是不成文的套路。所谓手刹,跟汽车的刹车系统差不多,闸杆通过杠杆原理,拉紧抱在大车车轴或钢轮上的胶皮闸皮,迅速制止马车。马车启动后,车把式坐在车左侧,手边就是车闸把手,随时应付紧急情况,或转弯、下坡时使用。跟车的坐在右侧,爷儿俩就算出发啦。 爷是春妮她二大爷,儿就是我啦。为把鞭子甩出响儿来,练了足有半个多月,不出车时,没事儿也拿个鞭子甩来甩去……因为甩鞭子好几种姿势,全掌握也不是那么容易,二大爷赶了一辈子大车,随随便便一甩,声震九霄,羡慕的我不得了。练到后来,二大爷直发牢骚,不好意思跟我说,春妮悄悄告诉我,说是我浪费了好几根牛皮鞭梢儿,原来,那牛皮鞭梢儿是花钱买滴。说悄悄话时,春妮那嘴离我的耳朵挺近,带着一股子草香味儿,一边用手左一下右一下的在我身上拍,拍得我还挺舒服。我当然愿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啦,下定决心,好好伺候她二大爷。 时间长了,想学赶车,二大爷也看出来了,那个跟车的不想升职阿?一开始,经常在可能的时候,让我赶,爷儿俩一换位就得,比如通往县城或比较远的大田的时候,就一条路,不用拐弯儿,也没有什么上下坡的时候。其余时候不行。肯定出问题。这里面有两个主要原因,这是后来通过跟二大爷聊天、谈话总结出来的。 第一,车身长度、驾辕牲口长度、拉套牲口长度、套长……车把式都熟透了,拐弯或地势不平时必须注意。就像现在,会开轿车的不一定开的了卡车、大型运货车、建筑机械车,那都要经过专门训练。再有,马车还有个拉套的问题,核算下来,马车相当于有两节车厢的大卡车。况且,那动力不是发动机,可以按钮、换挡控制,是两匹秉性截然不同、不懂人话的牲口。如果不能和牲口交流,赶车?赶个屁吧。 有一次,二大爷故意和我开玩笑,难为我,让我一个人赶,他跳下车,远远的看着。坏啦,走了不远,牲口不走啦。怎么吆喝也没用,什么“嘚儿”、“嗒”、“呃”、“嚯”全用上了,怎么喊“驾”这俩畜生也不动。拉套的骡子干脆跑到路边儿,悠哉悠哉的吃上草啦,急得我出了一身汗也没用。 这就要说到第二了,据二大爷说,赶车的先要学会喂牲口、伺候牲口、训牲口………做到人畜一气、人畜融合才行,二大爷慢条斯理滴说:“你看,你赶车时,我在旁边坐着没事儿,我不在,那牲口不会听你的,牲口看着傻,比人精得多,声音都能辨别出来,有个风吹草动,比人都灵。”当然是用当地土话说滴,真翻译出来,那随口的骂人话、脏话,一筐一筐的,骂得天花乱坠,腿下生波。全写出来,没准儿就得封号儿。 总之吧,第二就是喂牲口、训牲口,对牲口软硬兼施、恩威并立,就是现在说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这才是赶大车的“必要条件”,第一条可以算作“充分条件”。有了充分必要条件了,您才可能学会赶大车。顺便讲一点儿逻辑学。 再简单一点说,喂牲口是为了和牲口建立感情,训牲口是为了让牲口怕人,对人有畏惧之心,如此一来,牲口才能称为车把式得心应手的工具,相当于汽车的发动机和控制设备才算完备。 喂牲口里面学问也挺深,细讲得讲半天,就说那饲料,分粗饲料、细饲料、精饲料。青草、干草、秫秸杆儿、麦秸、麸子、糠、黑豆等等……什么时候多喂、什么时候少喂,比例如何搭配,什么时候饮水、什么时候上料、什么时候禁嘴,都有说头儿,所谓禁嘴就是给牲口戴上嚼子,不让它吃东西啦,这时候不能胡嘞,狗戴嚼子胡嘞是不错,马戴上嚼子也不能胡嘞,至于为什么,需要一点儿兽医学知识,暂且不表。 单说一次训牲口,您就知道怎么训了。 有一次,车行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说是大道,也不过就是比较宽敞的土路而已,路上也没什么人。不知道是因为牲口不听话、走的慢,还是因为二大爷心里不舒服想拿牲口出气,或者是头天晚上和二大妈吵架,或是春妮不听话………也可能是想教教我,让我知道什么叫“训牲口”。 之前二大爷先把拉套的骡子卸下来,拴到路边树上。把大车的手刹拉紧固定,这样大车根本动不了,此时驾辕的马还在辕驾上,二大爷上去紧了紧肚带、紧了紧笼头,把嚼子摘下来(不然牲口挣扎时,会把嘴弄破)。之后挥起手中长鞭,看准距离,在马背上、屁股上一顿狂抽,一边抽一边骂一边吆喝,骂得那叫一个难听,花里胡哨、祖宗三代、连油带水,吐沫星子横飞………只抽的那匹马,哀嚎阵阵,四腿四蹄连蹦带跳,跳也跳不起来,踢也踢不着什么……足足发泄了有十几分钟,才算完事儿。 所谓驯马英雄胆、熬鹰豪杰心。 ********** 小学的语文课本儿,有一篇课文,叫《饲养员赵大叔》。那里面的赵大叔,描写得可好了,对待牲口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亲人一样,每头牲口都有外号儿,叫起来,跟叫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哪头牲口累了、当天干得什么活儿?劳动量有多大,该喂什么饲料、什么时候饮水………一清二楚,半夜里也不得休息,不是有句俗话吗?叫做“马不吃夜草不肥”,半夜喂牲口,比白天还累。课文最后是有一头母马要生小驹子,把个赵大叔急得,比自己媳妇生孩子都上心,最后安全生产,皆大欢喜……不过课文后面的什么要学习赵大叔的什么优秀品质之类的说教、作者以孩子的眼光和心理,说是得到了什么什么教育之类的话,让人反胃,挺好的故事,非要接受什么教育,这就是中国教材最缺德的地方。 为什么先扯这么多废话涅?因为插队时特别眼红“赶大车”的工作。后来走队长女儿春妮儿的后门儿,当了小半年的“跟车”,那就相当于副驾驶,副“赶大车”滴。经春妮儿她二大爷(队里头号儿车把式)调教,凑合着可以赶赶车了。不过必须有车把式在旁边照应着才行。二大爷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他跟我说,赶大车关键在于调教牲口,得和牲口“心意相通”,实际上“人畜合作”才能赶好车。尤其是有时遇到险路、恶劣天气、刮风下雨,那牲口更难伺候。 不过要和牲口“搞好关系”,必须要亲自喂牲口,光靠饲养员不行,那牲口的秉性是“认吃不认人”,喂久了,形成条件反射,才能认人。当然,二大爷这番话都是平时断断续续用当地土话说滴。我这是总结。从此以后我才开始,不断地往饲养员跑,二大爷、春妮儿不用说,通过队长,不出车的时候,安排的活计都是在饲养员干活儿,逐渐熟悉了队里的老饲养员外号老罗锅。 老罗过是队里唯一的一位孤寡老人,驼背、有点儿罗锅,不算厉害,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腿粗、一腿细,走路一瘸一拐的。没儿没女没亲戚,具体为什么没人愿意讲也没人说得清,我曾好多次与村里老乡闲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谁也不拿这当回事儿,似乎天生如此。五保户。也没个家,饲养员就是他家,吃喝拉撒睡全在饲养员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破房子里,房子紧靠饲养员大门,相当于“传达室”? 牲口是他唯一的亲人,接触久了,开始我脑子里常常浮现“饲养员赵大叔”的影子,后来才发现,差得太多了。课本的宣传成分太大,这位老老罗锅,与牲口之间的感情几乎可以说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绝不像课本里讲的那么幸福。后来,饲养员一匹老马过春节被杀了吃肉的时候,老罗锅,大春节的,失踪了好几天,把村里人急的,都以为他死啦,过几天回来,只是笑眯眯的说,不忍看老马被杀、被吃,一个人跑县城逛街逛了好几天,感情是到县城要饭去了。原来老罗锅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要饭的”出身,把“要饭”当职业!他自己觉得很平常,竟然高高兴兴的跑城里要饭、过春节去了。 这么一说,参考“饲养员赵大叔”,您就知道老罗锅对待牲口如何亲密了。 牲口的饲料是分等级的: 1、鲜草:春末到秋后,每天,队里派两个壮劳力专门“割草”,到村庄附近、周围、方圆好几十里地各处的山坡、沟壑、水塘边、路边,自己想到哪儿到哪儿,不过一天的定额一般是两担鲜草,一担足有一百多斤。没力气、没经验的人出去一天,您也割不回半担草来,那里面学问深啦,以后专门讲讲“割草”,因为“割草”我还受了重伤………两个人,一天就是将近500斤鲜草,这是牲口最爱吃的,相当于人的“水果和新鲜蔬菜”,一般吃一半,剩下的晾干,成为“干鲜草”,存起来冬天吃。晾草也不是随便晾的,要定时不断翻新,不能暴晒,最好阴干,这都是老罗锅的活计。 2、干草:干草按说就不算什么草了,指秫秸杆“玉米杆”、“高粱杆儿”、、“谷子杆儿”、麦秸等等,秋后庄稼收割完毕,全部收回,晾干备用。吃的时候用铡刀现铡,吃多少、铡多少。这在饲料里算是最低等的,牲口也不爱吃,往往用鼻子把干草拱开,挑吃鲜草和其它的好吃的,除去饿极啦,才肯大口大口的嚼干草。 3、麸子、糠:磨面剩下的残渣叫麸子、碾米、碾谷子剩下的残渣叫糠。麸子比糠好吃的多。记得当年在学校在文革中,经常搞些忆苦思甜、学习革命老传统活动,没事儿学校食堂接长不短的蒸糠窝头当饭吃,这么说吧,糠窝头我一口也咽不下去,那东西,拉嗓子眼儿不说,一点粘性没有,在嘴里跟嚼干土差不多,吃一口都觉得恶心。不过这些东西,在牲口嘴里可是好东西,尤其是麸子,相当于牲口的高级调料,一般都与草,掺上水拌着吃,有那嘴刁的牲口,不拌麸子的草,一口都不吃。 4、黑豆:这才是最珍贵的饲料,相当于牲口的“鸡鸭鱼肉”。也是拌在草里,牲口特会挑,甭管多少黑豆,保证挑吃得一粒不剩。俗话说:草膘料力水精神。就是这个道理。 我到饲养院,干得最多的活儿就是铡干草,牲口天天要吃草,老罗锅铡草可不行,太费力气,所以每天派到饲养院做活计的以铡草为主,其它的活有打水、遛牲口、整理草垛、晾晒干草等等。说到老罗锅对牲口关爱得无微不至,还有一件事儿,据村里人说,有一年大旱,收成不好,黑豆、麸子不够吃,老罗锅竟然把自己将近一半儿的口粮都喂了牲口,所以,别看平时谁也不拿老罗锅当人,看得出来,全村人对他都挺尊重,也都额外照顾他。 要说铡草,用得是一口一米多长的大铡刀。刀身是木制的,刀口带有铁齿,咬住入草不滚动,一刀下去才有力量,一般老罗锅给我入草,我铡。两个人天天合作,当然感情不一般,再加上村里人谁也不拿他当人,没人愿意搭理他,我呢,当时带着一种对贫下中农的莫名其妙的尊重感,又喜欢说话、耍贫嘴,把个老罗锅哄的整天哼哼唧唧,哼唱当地民间小调儿,有一段儿我记得特清楚:傍晚想你我睡不着觉,黑夜里想你我吹不息灯,想的我一阵阵心里麻,想的我紧紧抱枕头………。就这样,爷儿俩越混越熟,到最后,老罗锅居然跟春妮儿他爹,生产队长要求让我当他的什么“接班人”,让我搬到饲养院住!那时候挺实行“接班人”这个字眼儿,可把我吓坏了,也觉得很可笑,心说,这个老家伙,革命知识青年,当革命接班人还差不多,接班养牲口,这算怎么回子事涅?跟牲口玩玩儿、新鲜新鲜还行,接班?算了吧。不过嘴上可不敢这么说。 最好的结果是,最后我终于可以自己赶车啦,更幸福的是,有一次春妮儿她二大爷病了,我出车,跟车的是春妮儿,到县城拉化肥,装车由卖化肥的人装,回来卸车也方便,基本上不用干什么活儿,等于春妮儿陪着我到县城逛了一圈儿。 这可真是:长鞭那个一甩哎……啪啪响,我赶着大车出了村庄,一路风光无限好,旁边坐着个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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