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车站不是很大,临走之前,列车长给了我们每人一张“临时车票”,说是回来时,进站用的。因为我们几个,根本就没有车票。干革命,要什么车票啊? 出了车站,找当地地摊儿上的小老板,(书中暗表,那时候大街上基本上没有什么做小买卖的,街上的商家店铺也非常少,简单说,中国人脑子里还没有“商业概念”。不过火车站外的战前广场上有不少小摊儿,卖些点心、茶水、当地土特产什么的。估计也是有组织的,为的是方便旅客旅行吧。)是卖“汤圆儿”的,汤圆儿其实跟北方的“元宵”差不多,不过南方的汤圆儿当作点心吃,一年四季,常年不断。而元宵是专门庆祝正月十五元宵节用的,在北方也不是常常有。都是江米面做的,里面有各种不同味道的陷儿,不同的是:元宵是摇出来的,而汤圆儿是包出来的。 直接问路有点儿不好意思,张玉龙拿出一毛钱,买了两碗汤圆儿,每碗里面差不多有十来个小汤圆儿,也就卫生球那么大,汤不少。味道真的很好吃!从那以后,每到南方,街上的汤圆儿成了我必吃之物。我觉得比元宵好吃,当然是有原因的,不过不是讨论“天下美食”的时候,说得不是串联闹革命吗?一共两碗,五个人分着吃,就数单平吃得多,别看这小子“天天梦见毛主席”,革命热情高万丈,吃得比谁都多!平时也是如此。 刘玉良和我,详细的问明了路径:从车站出口直走向北(车站是坐南朝北),过三条胡同向东走一段,再向北,就可以看到“洞庭湖”,沿湖一找,就可以找到岳阳楼。大约需要走半个小时到40分钟。往返就是一个半小时,时间上还来得及,反正就是看看,走马观花而已。那时的交通可不方便,据摊主说,整个儿岳阳市,只有两路公共汽车,坐车也可以,一是花钱,二来车不多,还得等。所以我们毫不犹豫,吃罢汤圆儿,拔脚就走。 当时的岳阳市,人口不是很多,路边街面做买卖的也不多,大部分临街都是墙壁。路面也很干净,路旁的小商铺、小饭馆儿更干净。后来我逐渐明白为什么如此:原来南方多雨,居室多是竹木地板,有些甚至墙壁也以竹制品做壁,易于冲洗,故而洁净异常。……走着走着,只听许剑先一声惊叫“到啦!快看!”,我们抬头一看,胡同尽头处,豁然出现浩渺湖边的湖面,水汽森森、雾气重重,犹如仙境,几个人加快脚步、连跑带崩冲向洞庭湖边! 等到了湖边,不免有点失望,因为湖边靠岸的地方真是残破不堪、惨不忍睹,到处是垃圾、脏土、碎石。湖岸有胡岸长堤,常年失修,缺砖少土,流沙遍地。胡中的水位也不是很高,估计“汛期”已过,靠近岸边的地方,露出大片湖底,湖底淤泥很脏,还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像左右望去,果见不远处,有个挺高大的三层“湖边楼停”的建筑,这大概就是“名闻天下”的岳阳楼啦。我们几个急忙沿着湖边,向岳阳楼走去。 走近一看,这回是大失所望。简单说:残墙断壁、木质围栏油漆剥落多年,破旧不堪,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估计是被当地红卫兵小将劫掠过,有几处还张贴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彩色大幅标语。难怪列车长说:“那个破楼,有啥好看咧?” 不过楼停很高大,三层,从下向上看,一层比一层小,像个“塔型”,四角飞檐卷起,大有凌空欲飞之势。往日的辉煌、雄伟依稀可见。 我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诗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不过毕竟我们几个多数第一次有这种“旅游”经历,兴致不减,不过单平除外,这家伙是个“老油条”。张玉龙、刘玉良还你争我抢的备起“岳阳楼记”里面的诗句来了,也就是那几句常说的什么“庆历四年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等。不过最后还是得向我请教,我虽然不能保证一字不错,但主要段落烂熟于心,绝不会错的,当下高声朗诵了几句,不由得豪气大发,对着广阔的湖面,遐想不已,倒也有点儿留恋忘返的意思。其实,后来老同学聚会,想起来当时情景,一致认为最好的就是:“人少,整个儿岳阳楼里,就我们五个人!”最糟糕、最遗憾的就是:“没有酒,不能把酒临风”。再有就是:以后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岳阳楼记的全文是: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正如莫泊桑所说:世界上的事情,既不像人想象得那么好,也不像人想象的那么坏。 ********** 游过“岳阳楼”,有一种“失望”与“满足”交杂的感觉,失望是岳阳楼不如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毕竟“迁客骚人多会于此,揽物之情得无异乎?”;满足呢,是因为好歹算是来过了,即便将来说起来,“岳阳楼都去过,有什么了不起?”,心里舒服一点。 其实,类似情况也不只我一人,此一事。当年北侠欧阳春,误听人言,绕了挺远的路,去瞻仰一个有名的“龙泉宝剑”,结果呢?那所谓的“龙泉宝剑”不过是刻在一个桥洞顶壁上的石刻!还得坐船,划过桥下、仰首细看,才能看得清楚,多冤哪! 回到车上,据闻,“革命小将的斗争”刚刚平息,正在谈判,什么时候开车,还要等。几个人闲着没事儿,这时,车厢的乘客大部分到站台、站外的战前广场、车站候车室休息、转悠,也没法儿做什么“革命宣传”啦,张玉龙缠着我讲故事,刘玉良、许剑先也从旁窜拓,我当然愿意了,爱讲故事的,缺的正是“听众”。于是开口道:“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张玉龙从旁打断,“别说了,这个转圈儿骗人的故事,是哄孩子的,接下来应该是: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得什么呢?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循环往复、以致无穷!”其他几个人哈哈大笑…… 我赶忙正色道:“胡扯,你接着往下听!别瞎捣乱!”说着接着讲道:“庙里住着个小和尚,小和尚年方十五六岁,正在青春萌动时期……庙里只有一个小和尚还有一个老和尚两人,当然老和尚是主持兼师傅,小和尚是徒弟。庙里的一应杂事,像什么打扫、洗衣、做饭之类的事情,都由小和尚做。这个小和尚,每天要下山打水,靠山角不远处,有个水井,每日挑水上山几乎是最累的活儿。下山打水,一般由师徒二人轮流干。每轮到小和尚时,小和尚往往特别不高兴。可最近一段时间,老和尚发现,小和尚变了,每天清早,固定时间,小和尚抢着去打水,并信誓旦旦的向老和尚保证,打水的事儿,他一个人包了。老和尚当然高兴。心说,真是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也没在意。不想后来,却生出惊天大事儿来,早知如此,老和尚宁愿自己挑水! 什么事儿呢,原来呀,山脚下不远处的村庄里,说是村庄,也就是十几、两三户人家,山边的村庄能有多大?新近搬来一位住户,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孤身一人,也不知从哪儿搬来的,村里人也不便多问,只是觉得村里出个美人,也是好事情,有事没事儿的,年轻小伙子、小后生们也可以多看两眼,饱饱眼福。 要说事情的起因,在那口水井上,这口水井不仅山上和尚要用,村里人的吃水、用水也全靠它……小寡妇每天早上也要到井边打水,而且时间基本上固定。这一来二去呀?再往下就不用细讲了吧,小和尚和小寡妇就熟悉啦!……”正说到关键处,车站广播站广播:“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广州方面的XX次列车就要开车了,请您抓紧时间,准备好车票,马上进站,请注意随身携带行李、衣物,避免遗失、遗漏……带小孩儿的旅客,请走母子专用通道……” 我们几个急忙收拾进站,列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岳阳。 俗话说,说书的嘴、唱戏的腿,不一日,到达了广州,我们即将进行革命的地方。车到广州,正是半夜时分,如果正点到达应该是上午,列车晚点整整十几个小时。你别奇怪,那时候,就是如此,列车晚点,家常便饭。甚至晚一两天,旅客在车厢里、路边儿安营扎寨的时候都有!列车到站之前,我们召开了临时“作战会议”,决定下一步的革命工作如何开展,会议有作战部长许剑先主持,决定如下: 1.下车后先找旅店或“听说的红卫兵接待站; 2.第二天有刘玉良联系“广州市第X中学”; 3.其他人分头了解广州当地的革命进展情况:主要是通过街上的大字报、各种红卫兵组织印刷的传单、宣传品; 4.我负责和当地的“大学红卫兵”联络站联系。……再下一天正式决定干什么?怎么干。当然,联系地址都是出发之前,刘玉良准备好的。 5.张玉龙负责安排生活、吃住等事宜。 正是所谓:船到激流转弯处,不知河水有多深? ********** 没想到,出了车站,情况和我们事先想象的完全不同。原来“革命”工作比我们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广州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由于列车晚点,车站往来上下车的旅客,接站、送人的亲朋好友、再加上旅馆拉客的、三轮拉客的(那时没有出租车)、做小买卖的、要饭的、到处流窜无家可归的……到处都有,真个是:人声交杂如鼎沸,灯影晃错似流霞。 在一片混乱中,车站出口不远处的数十个“招牌”,本来也不怎么显眼,不过对我们却是格外有吸引力,“招牌”上,写得都是“XXX红卫兵接待处”、“XXX红卫兵招待所”、“XX学校造反总部红卫兵联络处”……等等。 去哪一家好呢?我们几个开始研究,刘志良和我特意观察了一下,招牌中并没有我们要找的“学校”或“XX大学联络处”。按单平的意见,去“XX学校的造反总部联络处”,这家伙造反成瘾,见了“造反”二字就急不可耐。我坚决不同意,按我的意思:刚到广州,各方面的情况还不是很熟悉,不忙选立场、选观点,按现在的说法是别忙“选边儿站”。革命形势是复杂的、瞬息万变的,站错了队,非同小可,那可是革命成败的“关键”问题,我还引用了一段主席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其他几个人当然同意我的意见,最后选择了一个“广州车站红卫兵接待处”,因为这种接待处显然没什么“观点”可言。(不过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后来也变了,为什么呢?因为后来,车站也分成了两派!别说车站,一家子都分好几派,整个儿一个乱套,不过那是后话) 车站接待处的人特别热情,一看是“北京的红卫兵小将”来了,忙不迭地安排人带路,带路人一边走一边安慰我们:“别着急,吃饭了吗?前面拐弯儿不远,一会儿就到。”一口的南方普通话,听起来很舒服。有人会问:“不要身份证、学生证等证件吗?”,又是外行!那年头儿,哪儿来的什么身份证啊?一家子只有一个“户口本”,不能出门带在身上吧?学生证也没有,以前有的同学比如单平,回老家坐火车都是学校开证明,到车站买“学生票半价。现在,只要一看打扮:军装、红袖章、主席纪念章,在拿本儿红宝书“主席语录”,问都甭问,到处绿灯。不过后来逐渐严格了,要求出示“学校革委会”或“XX总部”的介绍信。 到了接待处,还真不错,四层楼的建筑,干净、漂亮、整洁。门口的牌子是“广州车站站前招待所”。跟普通的高级一点儿的旅店差不多。我们五个人,要了两间房,招待员原来安排了三间,两人间。我们自己,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再说,主席教导“要节约闹革命”,不能铺张浪费。所以,我和单平一间,另三个人一间。主要原因是,一来司令和宣传部长一起,便与研究工作;二来,其他人都不愿意与单平同住,说是受不了他老是“半夜梦见毛主席”,起来发神经。 住处安顿好,招待所招待员,当然是个不难看的广州姑娘啦,不然这个过程我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一般凡是我记得比较清楚的地方,都与漂亮姑娘、小姐、学生、列车员、工作人员有关。有时候,在街上某一个饭馆儿吃饭,如果能记清当时吃的什么,必定那个饭馆儿的服务小姐漂亮、入眼。由于半夜时分,食堂关门了,女招待员带我们到饭厅坐下,先端上一脸盆“茶水”,用脸盆当茶水大碗,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吃饭离不开茶,这也是广州的一大习惯,到街上吃点心不叫吃点心,叫“吃茶”。之后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两屉包子。不过是素馅儿,好像是“吓皮、粉条、青菜”陷,陷好吃,包子皮太厚,发面发得也没有北方好。不过因为饿了,被我们几个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甚至连一脸盆茶水也喝了个一干二净。 吃饭过程中,几个人向女招待员打听情况,什么广州分几派呀?哪个学校怎么走啊?农民运动讲习所在哪儿啊?广州话好不好懂啊?听不懂广州话怎么办哪?广州有些什么好吃的呀?……等等,特别是单平,问起来没完没了,弄得我这个见了女的就顺口溜好话的司令都插不上嘴,对单平极为不满。不过这小子脸皮太厚,也不在乎,只顾聊个不停。 不过也幸亏单平这家伙,摸清楚好多情况,综合起来有以下几点:1.广州人会说普通话的居多,多少都会一点点,完全讲本地话的本土广州老儿(女招待原话)不多,交流不成问题。2.目前广州比较大的两派都是学生,就是我们事先知道的“红革”、“红造”。因为当时的派性斗争还没有蔓延到社会,到那时候,红卫兵就没戏啦,完蛋了。3.农民运动讲习所离车站很远,并答应给我们弄一份儿“广州市区交通图”。4.我们要去的“广州XX中学”离车站不远,走着去,20多分钟的路程。 吃过饭,回到房间,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起床后,先去广州XX中学,其它情况再做定夺,为什么说“起床后呢”,因为当时已是三更时分,天快亮了,大家一路上旅途劳顿、风尘仆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起床?至于冲凉(广州把洗澡叫冲凉)、洗衣服、洗袜子等一应杂事不必细说。只等第二天踏上新的革命征程。 正是:马走路遥吃夜草,人行途远打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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