劊子手熊二爺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要開臉兒就得說是:“身高膀闊,膘肥體健,一張國字臉,紫紅色的臉膛,連鬢絡腮鬍子,油汪汪一條大辮子打了結盤在頭頂,辮梢留下一截紅穗耷在臉旁,光着兩臂左右兩手各套牛皮護腕,穿一件猩猩紅的馬甲,半敞着懷,露出胸前黑雜雜一片蓋膽寒毛,腰系板帶,斜插追魂令,下半身着一條黑色兜襠滾褲,足蹬薄底快靴,懷抱法刀挺着大肚子站定了,跟那要命的活閻羅相似。” 他站在當場眯縫着眼向周圍掃視,不看跪在地上等死的犯人,而是看法場四周看熱鬧的老百姓,因為熊二爺心裡納悶,今天處決這麼多犯人,怎麼沒有送錢來的? 熊二爺憑手藝在法場上出紅差吃飯,只管砍腦袋,向來不問緣由,哪知道趙麻子等人是滿門抄斬,家裡父老妻兒全給判了斬決,此時都在法場裡跪着,自然沒有家屬來給他送常例錢,心中不免暗自惱怒,打算等會兒行刑的時候要下黑手。這些賊寇連同家屬真是掀頭拍子,連這麼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等會兒定讓爾等領教領教二爺的手藝。 中國古代早就有潛規則了,就拿這上法場掉腦袋的事來說吧,但凡有個三親六故,家裡再窮,多少也得湊點錢,私底下送給劊子手。熊二爺一看都快午時三刻了,還沒收着錢,不由得沉下臉來。恰好這時候,有個人從圍觀的百姓當中一邊打招呼一邊擠了過來。 熊二爺舉頭一看,來者是順源鏢局的一名徐姓鏢師。此人跟劊子手熊二爺點頭之交,就是同在北京城裡住着,互相知道有這麼一人,偶爾碰上了點點頭,也不是說特別熟。但這位鏢師跟夜盜八王墳的賊首趙麻子關係不錯,趙麻子對他曾有過救命之恩,前兩天托人上下打點,到死牢中見過趙麻子一面。 鏢師當時給趙麻子跪在地上,垂淚說道:“恩兄當年救過小弟性命,按說我該以死相報。奈何您這案子做得太大了,驚動了朝廷,我勢單力薄,想劫法場也沒那個本事。” 趙麻子說:“兄弟,哥哥一人做事一人當,這裡頭沒你的事兒,當然不能連累你,臨終只有一事相托。” 原來那時磔刑已經廢除,沒有凌遲了,犯了天大的事兒,無非也就是掉腦袋,處決後棄屍於市,砍完頭不讓家人收屍,首級插到木樁子上示眾,然後連同屍身扔到荒郊野外餵狗。趙麻子也怕自己就是這種下場,想求鏢師幫個忙,在官面兒上打點一下,趁着夜裡無人,請位縫屍的皮匠,到菜市口把他和這些兄弟的屍首縫合起來,再用草蓆子裹好找野地埋葬,好歹落個全屍。 其實在清朝末年,官府腐敗透頂,殺人不過頭點地,在菜市口處決了人犯,就算給朝廷交了差,誰還理會夜裡有人偷走屍首,只要把錢使到了,官面兒上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看不見。因此鏢師二話沒說,答應了趙麻子的請求,回去張羅着賣房子賣地,湊錢疏通。 夜盜八王墳的案子辦得快,定了罪之後沒過幾天就開刀問斬,等姓徐的鏢師湊夠了錢,趙麻子也被送到菜市口了,他這才從人群里擠進來,仗着平時跟那些穿官衣兒的認識,進了法場找到劊子手熊二爺。 熊二爺一看錢就樂了,給不給劊子手塞錢的差別,就在於下刀的時候,刀鋒劈到脖頸上還是腦袋上。腦袋從脖頸被砍斷,能找修鞋的皮匠給縫上;要是鬼頭刀從後腦勺砍下去,那手藝再高的皮匠也沒法往一塊縫合了。他當場讓徒弟把錢收下,沖鏢師點點頭,那意思是說:“徐爺儘管放心,這些規矩咱都明白,您就在旁邊踏實住了等着吧。” 徐鏢師不忍心看恩兄血濺當場,過去敬上斷魂酒,跟趙麻子說都安排妥了,趙爺您一路走好吧,交代完了轉身離開法場,自去準備棺槨壽衣。這時監斬官把劊子手傳過去說話,熊二爺只不過是掌刀的劊子,在刑部里無品無級,平時里跟那些有頂戴的上官連話都說不上,此刻聽說監斬官找自己有話說,就跟那走狗見了主子似的,一溜小跑過去請安。監斬官也沒多說,只告訴熊二爺:“上邊給話兒了,盜挖八王墳的一干人犯罪大惡極,今日殺頭棄市,煩勞熊爺給他們去了瓢兒,尤其是賊首趙麻子,得多關照關照。” 熊二爺哪能聽不明白,瓢兒就是腦瓜殼子,上邊的意思是讓這伙賊人死得慘一些,砍頭的時候把腦袋劈成兩半,縫都沒法縫。可剛拿了徐鏢師的錢,答應人家砍頭之後能留全屍,這事真是掰不開鑷子,不好辦了。他這人向來貪心昧己,上官既然發了話,絕不敢不照辦,私底下收的錢也是不打算退,就起心要把這錢黑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否則等於吃了黑錢,他只想着這點小錢,卻忘了師傅說過劊子手吃紅犯,最忌諱收錢不辦事,饒是拿了人家的錢,還讓人家死得閉不上眼,這人死之後也不能放過你。劊子手無非上差下派,罪人犯了事兒在菜市口送命,不管有多大冤屈,恨也恨不到劊子手頭上,可你黑了人家的錢就不一樣了。 熊二爺師傅那輩兒的刑部劊子手裡,就有一位經常黑犯人錢的,後來脖子後頭長紅色水泡,請多少郎中吃多少藥也好不了,這叫斷頭瘡,繞着脖子長一圈就喘不上氣了,這劊子手因此喪命。師傅常提起來讓吃這碗飯的徒弟們引以為戒,熊二爺卻把這事拋到腦後去了。轉眼間午時三刻已到,監斬官投下令牌,四周百姓知道要下刀了,一齊鼓譟喧譁,爭着往前擁擠。 劊子手在菜市口法場處決人犯,順序是由東往西,熊二爺來到第一個跪地的犯人身後,那人已被差役按住,伸着脖子等死。二爺手捧鬼頭刀,亮了個架勢說道:“爺,我今日送您上路,也是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路上走好……”說到這一刀下去,“咔嚓”一下砍掉犯人半截腦殼,鮮血腦漿迸流。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頓時炸開鍋了。有經常看出紅差的懂這些事,知道憑劊子手砍人頭的手藝,完全可以做到斷頭不破頭,這砍掉半拉腦殼叫去瓢兒啊,成心不讓收屍,太血腥了。人群中議論紛紛,好多膽小的都把眼睛捂上不敢看了。 劊子手熊二爺一連砍了十幾個腦袋,停下來喘口氣,整個法場上血氣沖天。此時徒弟給端上一個烏漆托盤,上邊倆碗,一碗酒一碗茶,二爺喝茶清清嘴裡的血腥氣,這碗酒人不喝給刀喝,先含到口中,噴出來噴遍刀刃,去掉刀上的血污。 趙麻子等人在旁跪着,看劊子手專照腦瓜殼子下刀,心裡雪亮似的都明白了。有些人看到同伴腦漿橫流的慘狀,嚇得已經昏死過去,剩下那些膽大亡命的悍匪,無不破口大罵。 監斬官一看不能讓這些賊人在法場上亂說,忙命差役拿出鐵條,誰敢張嘴就往誰嘴裡捅,連舌頭帶牙齒戳個稀爛,滿嘴是血就出不了聲了,同時催促劊子手儘快用刑。 熊二爺不敢怠慢,拎着鬼頭刀一個個排頭砍去。他這手藝當真了得,清朝那時候的人都留辮子,早期的髮型跟清宮電視劇演的不一樣,整個腦袋全剃禿了刮得鋥亮,就後腦勺留一小塊頭髮紮成辮子,喚做金錢鼠尾,顧名思義跟耗子尾巴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為什麼滿清入關之後為了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一事,在南方殺那麼多人,就是因為這辮子太難看了,讓那些文人名士留金錢鼠尾,還真不如死了容易。到後來過了很多年,辮子樣式才改得相對好看點。腦袋後頭編着大辮子,一般的刀砍都砍不動,可熊二爺是京城裡出了名的快刀,下刀的方位和勁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切瓜也他沒這麼利索。不到一個時辰,菜市口法場上已是橫屍滿地,血流成河,等待處決的犯人只剩趙麻子一個。 趙麻子眼睜睜看着自己這些兄弟,家裡的爹娘妻小,全被劊子手去了瓢兒,瞪目欲裂,咬碎了滿口鋼牙,恨不得撲上去把熊二爺一口一口吃了,奈何被差役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卻見熊二爺不慌不忙來到他身後,一邊等徒弟抹去鬼頭刀上的鮮血腦漿,一邊說趙爺您別見怪,這都是上面的意思,我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這事兒犯得太大,惹了官司就自己兜着吧。說完從徒弟手中接過刀來,“咔嚓”一刀砍下去,趙麻子半個腦袋落地,並不見鮮血噴出,那半截腦殼落到地面,倆眼圓睜,恨恨地瞪着劊子手。 熊二爺殺人如麻,也不在乎這些,抬腳把跪在地上的無頭屍體踹倒。他忙活了半天也是神困體乏,鬼頭刀順手插在地上,示意徒弟解開屍身上的繩子,留着等會兒賣錢。剛喘了幾口氣,忽然間一陣狂風卷過。菜市口法場是在三條土道當中,北京的土多,一刮就漫天揚塵,而且這陣風颳得邪乎,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霎時間白晝如同黑夜,滿街的人都睜不開眼。 等這陣大風過去,看熱鬧的百姓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就見劊子手熊二爺血濺當場,腦袋被砍成兩半橫屍就地,原本插在地上的鬼頭刀,卻出現在了趙麻子的無頭屍體手中,好像是剛才這陣陰風颳過之時,怨憤之氣不散的趙麻子乍屍還魂,一刀砍掉了熊二爺的半拉腦袋,嚇得滿城百姓家家燒香貼符。 菜市口法場的這一可怕事件,很快傳遍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畢竟誰都沒親眼看到事情經過,所以種種說法都有。有人說是那位姓徐的鏢師所為,有人說是怨憤太深陰魂不散當場索命,也有人說人被砍掉腦袋,在很短時間內還沒死透,神經和意識仍然存在,劊子手解開綁着屍體的繩子太早,趙麻子本身就非比常人,加之又恨透了熊二爺,就像古代的刺客田七郎一樣,掉了頭還能奮勇殺人,總之這件事很多年後也沒結果,只能不了了之了。 菜市口法場從清初設立到辛亥革命為止,處決的犯人不計其數,劊子手死在法場上的事只發生過兩次。一次是咸豐年間太平天國北伐軍的首領林鳳祥李開芳被俘,押赴菜市口凌遲處死,在處決李開芳的時候,慘遭凌遲的還有他麾下一員部將,那人雙手被反綁在木樁子上受刑,剛剮了沒幾刀,捆綁在腳上的繩索被掙開了,一腳踢到了劊子手的褲襠里,當場踢死一個劊子手。另外一次有劊子手送命,就是菜市口處決盜挖八王墳的趙麻子。 如今菜市口法場早已消失在歷史之中,那地方蓋起了商場大樓,再找當年處決犯人的位置都不容易了。可這段怪事,卻和菜市口的許多傳說一樣,雖然過去了上百年,依然流傳至今。所以您還是應當到菜市口轉轉,買不買東西另說,體驗一下以前的殺人現場、冤魂出沒之地的氛圍也是好的。最起碼可以找找那個有名的死鬼索要金創藥的《鶴年堂》藥鋪,買點兒金創藥回去,也不虛北京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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