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夫：美国母亲缘何空运鲜花送周恩来？

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往往是由纯属偶然的某个小事引发。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打开了中美关系冰封二十多年的大门，世界为之震惊，尼克松更称其为“改变世界的一周”！这一载入史册的重大外交行动能够在当时发生，实际上也有相当大的偶然性。考虑到两国当时的政治生态和敌对态势，假如没有“小球转动打球”的乒乓外交，美国总统访华这样的重大行动至少不会如此之早地发生。

当时，美国是中国的头号敌人。就在此前不足两年（1970年5月20日），毛泽东发表了“520声明”：《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 在这个声明中，毛再次提到他早在1956年就提出的那个著名论断：看似强大的美国只是一只“纸老虎”！声明中更指名道姓提到了“尼克松的法西斯暴行”等。“520声明”在8亿中国人民中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美帝国主义新高潮！在这种政治狂热的大背景下，试图打破中美之间20多年来形成的坚冰，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即使两国领导人也不存在这样的奢望。但历史的机遇却在不经意间出现了！

1971年3月底，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日本名古屋举行。中国因文革已连续两届缺席世乒赛，此次日本主办者极力邀请中国参赛，并因此取消了台湾方面的资格。毛泽东最终拍板参赛，但他将此看作一场血雨腥风的国际政治斗争！他说，你们这次去，要准备死几个人，不死人更好。现在听起来，这就是一个笑话。但在当时的中国，没人怀疑其十二分严肃的正确性！临行前，代表团内部还传达了禁令：不准主动与美国人打招呼，或者与对方握手。

大赛期间，中国代表团所到之处，引起国际社会极大关注。美国乒乓球队中有一位留长发、名叫格伦•科恩的队员，不知何故，阴差阳错上了中国代表团的大巴。从文革氛围中走出国门的中国人，政治敏感性本来就很高，何况有禁令在先。大家知道，这位球衣上印有USA的不速之客是来自“头号帝国主义”国家美国，开始有10分钟时间，车上无人理睬科恩，他也就没有试图找座位坐下，只是很尴尬地站在车内。已是世界乒坛名人的庄则栋犹豫了一番后，把禁令抛在了脑后，主动上前与科恩打招呼，而且还赠送这位美国运动员一件中国绣品。这让科恩甚为意外和感动。此次邂逅之后，科恩没有忘记中国人的友善。据庄则栋讲，有一天，科恩等在他必经之路上，见到他就上来拥抱，回赠他一件别有美国乒协纪念章的球衣。这两个小插曲都被无孔不入的记者扑捉到了，见了报。据称，两个敌对国家运动员间的这个友好交往事件成了世乒赛的最大新闻。

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负责人得知科恩与庄则栋之间的故事，受到鼓舞，向中国代表团提出请求，希望中方能够邀请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在世乒赛结束后访问中国。美方这一要求立即逐级上报。外交部仔细研究后，草拟一份意见上报周恩来，大意是：由于美国支持台湾蒋介石集团，在亚乒联搞“两个中国”的阴谋，因此美国乒乓球队此时提出访华是不合时宜的。周看过报告后批示：同意外交部意见，并呈毛泽东。毛看到外交部意见和总理批示，也圈阅认可。

事已至此，似乎该结束了，但事有凑巧。毛在睡前听闻《参考消息》上有关庄则栋与科恩的花边新闻。他称赞庄则栋有外交头脑，并当即改变主意：立即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

消息传到白宫，尼克松在日记中写道；这个消息让我又惊又喜。我从未料到，对华的主动行动会以乒乓球队访问的形式求得实现。我们立即批准，接受邀请。

基辛格在早年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中国人最了不起的才能之一是，使经过精心策划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临时决定的。”对于中方的这个邀请，他分析道：“它象征着中国已承担了与美国改善关系的义务；更深一层的意义是：它保证——比通过任何渠道发出的外交信息都更有分量——现在肯定将被邀请的使节将踏上的是友好国家的国土。这是向白宫发出的一个信号，表示他们已注意到我们的主动行动。从中国的观点看，由于这些选手不可能代表某种政治倾向，这一做法更加具有吸引力。这样，中国就可以在根本不可能刺激美国评论界的情况下表明它的真意。周恩来也懂得怎样做才不会遭到拒绝。在中国内部，这有助于使党政干部适应方针上即将发生的革命性变化。”

基辛格的这个分析显然是对的。在如火如荼的反对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革命大潮背景下，突然要广大“革命群众”迅速转弯，接受与“美帝”打交道的新形势要求，谈何容易！这场中美之间半民间的乒乓外交，意外成为打开中美关系大门的前奏曲，既为国内民众适应形势的迅速变化打下了一定基础，更成为迅速促成尼克松访华的催化剂，为之铺就了一条相对平坦的互动之路，同时在两国之间迅速置换掉此前的敌对情绪，营造了一种必要的友好交往气氛。

对此，笔者唯一的疑问是，周恩来和毛泽东为何最初会接受外交部的意见，拒绝美国乒乓球对的访华请求？需知，就在此前3个月（1970年底），毛泽东在与美国记者斯诺长达5小时的谈话中就曾明确表示：中美两国的事情需要跟尼克松谈，希望尼克松能来！中方希望改变两国敌对关系的这一重要信号被美国《生活》杂志刊登出来，尼克松看到了这个信号，并确信毛泽东希望他访华。周恩来更委托当时的巴基斯坦总统叶海亚·汗向白宫传递了更明确的信息！

人们很可能永远无法弄清毛和周当时的想法。但我们可以断定，假若没有科恩与庄则栋的交往，或者毛泽东那个晚上没有听到这则新闻，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就不会访问中国。尼克松访华的历史时刻亦不知将推迟多久！

1971年4月初，新中国成立后二十多年来的首个美国人访华团——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访问中国成为现实。周恩来亲自接见了这个谈不上什么外交级别的体育访问团。周在接见过程中与客人们进行交流。他主动表示，大家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面对可以向中国总理提问的难得机会，打扮上显然有嬉皮士倾向的科恩提出一个问题：请问总理，您对嬉皮士有何评论？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时的中国，对于来自西方的几乎一切东西，均持彻底革命者的批评态度，更不必说在西方称作嬉皮士的非主流现象了。令人意外的是，周恩来完全没有从批判或负面的角度去评论这个在西方也有争议的群体，而是给出了一个令人颇感意外的回答。他主要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青年人是一个社会最活跃、最积极的部分。他们总是在寻找真理。他们进行各种各样的试验，通过试验，得出自己的结论。

闻听中国总理这番话，科恩非常高兴。对于周的精彩回答，所有在场的人均报以热烈掌声。但事情并没有完。远在地球另一边的美国人通过电视也看到了中国总理给嬉皮士科恩的这个相当有水平的回答。周的这番话完全出乎美国人的预料，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中国总理竟然会秉持如此客观的立场和开放的观念！这让他们对红色中国有了新的认识。

周恩来老道的外交艺术在这样一件小事上也得到了很好体现。基辛格曾这样评价周恩来：“我生平所遇到的两三个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人中，周恩来是其中之一。他温文儒雅，耐心无尽，聪慧过人，技巧敏捷。他在我们讨论之际，轻而易举地就点破了我们新关系的实质，似乎除此之外别无明智选择。”“周恩来与我之间的会谈，较之我担任公职时与其他任何人的会谈，时间都更长，更为深入。…… 两个人在思想意识上是敌人，但我们各自陈述对世界事务的观点，态度之坦率，即使在盟友之间也是很少能够做到的；而内容之深刻，只有在一位伟人面前才会经历得到。”“我对周恩来所代表的制度不抱幻想，然而，当周恩来逝世时，我深感悲痛。世界将不会那么富有生气了，前景将不会看得那么清楚了。……”

周恩来总理向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谈话时指出:“我请你们回去把中国人民的问候转告给美国人民。中美两国人民过去往来是很频繁的，以后中断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你们这次应邀来访，打开了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大门。我相信中美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将会得到两国人民大多数的赞成和支持。”仅仅几小时后，美国总统尼克松就宣布了对华解禁的5项具体措施。

科恩的母亲远在美国，也看到了中国总理与他儿子的对话报道，她非常感动！必须为那个遥远国度的总理做点什么，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她特地委托朋友在香港买了一大束鲜花，空运到北京，送给周恩来总理。这次“小球转动大球”的半民间外交事件也就有了一个相当温情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