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大人 文:格致夫 耄耋之年的岳母,不幸染疫住院,已有些时日,情况一直不容乐观。 唯一略感安慰的是,拍片显示,病毒尚未肆虐至“白肺”阶段。但老人已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仅靠输液维持着羸弱的生命。妻则整日处于心神不宁中。 那日清晨,噩耗还是从国内妻妹处传来——岳母走了! 虽早有思想准备,心中还是咯噔一下,悲哀不由涌上心头。按理,老人家享寿97岁,算是喜丧。 看看妻的情绪尚算稳定,安慰了几句,我便默默离开卧室,给她一个独处的空间。 呆望了一会儿窗外,纷纷扬扬的飞雪飘零而下,打扮出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我已无心做事,索性坐在了电脑前。 老人的音容笑貌,一帧一帧从脑海滑落,又飘起…… 首次见到岳母,不,那时还只能称“伯母”,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平凡、慈祥的母亲,走在人群中,不会被注意到那般。 见面寒暄,介绍与每位家庭成员认识,盛情之下,享用一大桌丰盛的饭菜…… 这些必不可少的“规定程序”之后,伯母把我和女友拉进一安静房间。 从坐定那一刻,我尚在建立的第一印象,便开始瓦解。那分明是一位不怒自威的领导,跟年轻无知下属促膝谈心的范儿。 孩子,第一,我们李家,不是那种世俗观念家庭,你该已知道了吧?我们不看钱财,不看地域,更不看出身和背景,我们只看你这个人。 这我信,女友曾不止一次强调这一点,也曾畅谈过她家“户口簿”。 其父有历史问题,黄埔军校18期。当年有机会随上司去台湾。怎奈,孝子忧家,执意留在了大陆。无需想象力,这是一个糟糕的选择。历次政治运动都是挨批对象,改开后方得翻身,成为地方政协委员。 慈母原供职于省检察院,受父牵连,下放当地商业系统。两位兄长,一位北大研究生毕业,一位留美攻博。还有位小妹,也在一所重点大学就读。女友则是省城师大毕业。 孩子,你现在还只是个刚毕业的穷学生,不可能有什么积蓄,这我们完全理解。至于你个人之外的事情,不是你能左右的,更不用担心…… “伯母”的第一点,还没讲完,我的忐忑已消解大半。不只因了长辈的开明,她的话语,分明浸入我格局“促狭者”的心坎,倍感温暖。 已记不清,初次见面的准岳母,究竟给我讲到了第五、第六,还是第七、第八点。 俗话讲,讨老婆,看丈母娘。只记得,当时,自己暗中庆幸来着:这女友算是找对了,我何德何能啊!这是传说中的交了哪啥啥运吗?此生就是她了! 老实说,我对婚礼没多少印象。不清楚花了多少钱,也不知怎么请来那么多没啥概念的客人。我只是十分机械地扮演了被称为“新郎”的角色——业务极生疏的那种。 事实是,直至婚礼前两天,我才抛开项目组那伤脑筋的课题,来到岳母家。整个婚礼都是岳母大人一手操办,一如李家的其它大小事务,几乎听不到岳父的声音。岳母早前就曾跟我“商量”来着——其实只需点头的那种。 孩子,不需要你出什么钱,岳母首先安抚我的痛点。婚房是现成的,你大哥在北京成家,这边这间新房和全部新家具都不再需要。你大哥说了,除了书架上的书,其余全归你们。 那会儿,普通人家的婚礼远没今天这般奢华,去饭店摆酒席是极罕见的,份子钱五块、十块,算多了。而当年的我,尚不能给予妻物质上的体面,常纠结于对她的愧疚。而重点是,妻这个女人,一点也不物质,这点倒是跟我蛮般配。 岳母给我们张罗了一场婚礼,何止是满足,俗话讲,大恩不言谢。于我而言,那是大恩无以回报。 几年后,我和妻在大学里有了自己尚算宽敞的居室。性格刚强的岳母,也在那几年发现身体有恙,却不以为意,更不愿积极治疗。经岳父和我们多番劝解,才勉强同意来我家暂住,以方便在省城大医院诊疗。 身为女性,岳母的坚毅是罕见的。不曾向人生路上的坎坷与苦难低头,更不向病魔示弱。尤难忘,她住院手术期间,那些令人感怀的点点滴滴。 哪怕自己病魔缠身,亦不忘关心认识才几天的病友。得知几号床一时没家人陪护,便会提醒我,你去餐厅打饭,也帮她打一份吧。 手术那天,我执意当晚不回家,全程陪护。令我没想到的是,岳母早已了解清楚:陪护手术病患的家属,夜间容许在病房空床位上睡,还可去领一床被子。 去附一医院,是通过一位熟识的医生介绍,才住进去的,事先也拜访了主刀医生和麻醉师。手术很成功,按医生的说法,康复出院后,不会再有问题。 术后,随着麻药失去效力,才是考验病患的时候,需要忍受难以想象的疼痛。即使如此,岳母仍不忘叮嘱我:记着,六点钟准时去领被子,晚一会儿,就没了。 那晚,由于伤口疼痛,老人很难入眠。我与另一病患家属挤在一张空床上,不时起来照看一番。次日,孩子送幼儿园后,妻会来接替。 次日一大早,岳母便对我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不用等她来。你晚上没睡好,赶快回去睡觉吧。你还要工作,太疲劳了会影响身体的。 出院后,我和妻不愿让岳母回自己家。岳父住在妻妹家,她也就没什么牵挂。岳母最终同意,在我们这边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再说,顺便去做几项其它检查和治疗。还从乡下请来一位远亲,帮做家务。 岳母是那种极为健谈的人,口才不是一般的好。其思维之敏捷,条理之清晰,看问题之深刻,抓重点之老辣,就是她名校高材生儿子和我这所谓的大学辩论赛“优秀辩手”,也甘拜下风。岳母说,她的工作能力和口才都是在极为复杂的工作环境中,特别是历次政治运动中磨炼出来的。 在老人面前,我碰巧算是一位合格听众,岳母与我自然相处融洽。这么说吧,岳母跟他女儿,我的妻,除了家常话,反而没有跟我聊得多。我亦有幸沐浴一位慈母方能给予的太多温馨与关爱。 有一次,老人问起我跟美国内兄通信的事,我便拿出一封待发的长信,无非是关于自己工作、学习的一些思考和打算,老人默默看了一会儿,竟流下眼泪。孩子,你们大学工作,压力也大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刚强的岳母落泪,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也正是在那段日子,岳母开始撰写回忆录,记叙她堪称传奇的一生。只要我得空,老人就会聊聊她回忆录内外的所思所想,也会随时把她新写成的章节拿给我看。 岳母一生经历坎坷。当年,身为农会主席的父亲,正值英年被敌人杀害。留下年幼的岳母和遗腹子弟弟。稍后遭遇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万般无奈之下,她与弟弟一起投奔省城亲友。历经多番曲折,最终进入当地保育院。这是宋庆龄女士倡导开办的战时难民儿童收容机构,但各地资源参差不齐。当地这家,条件就很差,孩子们每天要抢饭吃,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犯了错,也会以不给饭吃作为惩罚。 岳母讲,也正是曲折的幼年经历,特别是那种严苛的生存环境,铸就了她刚强、不怕事、能吃苦的性格。她曾多次给儿孙辈讲起,如何在险恶环境中求生存,不低头,渡过种种难关。还要时时处处保护性格有些懦弱的弟弟,在保育院一大群孩子蜂拥中,替他抢一口吃的。她自己也曾罹患重病,奄奄一息时,幸被好心人搭救…… 命运多舛的岳母,在兵荒马乱中与弟弟相依为命,总算幸存下来。解放后,她成长为省检察院一名干部。因工作能力强,颇受器重,还被组织选拔重点培养,送往政法学院进修。令人扼腕的是,受岳父解放前国军军官这一负资产所累,最终也搭上了岳母的大好前程。 后来,岳母被下放至家乡小城商业部门,担任基层干部。文革开始后,岳母一家的平静生活开始遭殃。岳父成了造反派的批斗对象,岳母的日子也不好过。更糟的是,两人后来竟同时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家中只剩四个可怜的孩子,最大的13岁,最小的只有4岁。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除了政治上的打压和歧视,生活亦艰难异常,连吃饱饭也是挑战。就是那样的岁月,岳母也千方百计保证孩子们的营养。据妻讲,妈妈下班回家,常带回一些西红柿、黄瓜之类,给他们当水果吃。菲薄的工资入不敷出,有时不得不靠透支度日。由于父亲的特殊身份,居家过日子的大小难处,只能靠母亲去面对,她是家中真正的顶梁柱。 最能代表岳母个性的,当属横眉冷对文革造反派的态度。有一回,全家人刚刚端起碗吃饭,就听外面有造反派头头指名道姓地高喊:XXX,出来!马上去办公室报到! 岳父早被斗怕了,听到喊声,条件反射般赶忙放下碗筷,起身准备出门。岳母一把将岳父摁回到坐位上,自己转身出了门。面对那位头头,提高了嗓门:就是要枪毙的犯人,也让吃饱饭才上路!现在是吃饭时间,有任何事,吃完饭再说! 那造反派头头一看,出来的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岳母,便一声不吭,扭头离去。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李家全靠岳母这根精神支柱艰难撑起。既要呵护4个孩子的成长与学习,还要与造反派们斗智斗勇,保护厄运中的丈夫。她是一位不折不扣爱家人胜过爱自己的女性。 偶尔,我也会跟弱女子范儿的妻开玩笑:跟你妈比,你可差远喽!妻回怼:我当然不如我妈啦。假如我像她那么厉害,你能受得了吗?丢给我的是一个白眼。 一般地看,从一个人——一切社会关系之总和——的视角,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概括岳母的品格,我想只能是大写的“真”。 岳母为人正直,不亢不卑,憎爱分明,嫉恶如仇,却又情理俱佳,进退达观。对周遭的人,以及利益悠关者,总能开诚布公,真诚以待。即使对不相关的事务,亦总是“真性情”,直抒胸臆。 成为这个大家庭一员不久,我便很快弄懂了,为何妻家四兄妹对母亲,无一不是近乎崇拜态度。 世上有一种人,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若非亲身体验,或许很难想象。岳母大人,就是这样一位,我有幸此生能与其相遇。 妻在门外轻轻喊了一声:饭好了。我赶忙擦拭一把双眼,或许我是老了,最近容易落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