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美国管理学会今年在芝加哥举行(去年是在LA 附近的Anaheim举行,所以我 连着两年都是local participant, 倒也方便)。这个学会每年都有好几千来自世界各国的管理学者,教授和博士生参加,今年更是创下了有十以来参加人数的最高记录 -- 一万零六十人。今年因为交稿子的时候(一月初)正好是我们准备搬家的当儿,所以我没有投稿; 因此也就没有平时参加学会时准备报告的那些压力,而只是参加一些自己感兴趣的sessions, 并顺便代表学院进行一些面试的 recruitment (我们学院刚刚通过一个新的位置的预算,院长让我担任招聘小组的组长,所以又多了一件任务,呵呵). 学会除了一般的论文宣读和讨论会等内容以外,也有很多pre-conference and post-conference 的讲座。今天我就有幸参加了由华裔著名管理学者陈明哲教授(Dr. Ming Jer Chen)主办的,专门为华裔学者博士生举办的为期一天的特别讲座-- Building a Balanced Research-Centered Academic Career: A Workshop for Chinese Management Scholars。 类似的讲座我以前也有参加过,但一般都是由几个学者主持,长度最多两三个小时而已。像这样由一个教授主讲,长达一整天的活动,还是第一次参加。尤其因为陈教授独特的学者风格和个人魅力,让整个讲座使人如沐春风,终生受益。特写下来做个纪念。 讲座因为是在会议结束后进行的,也由于会议酒店场地的原因,而安排在位于密西根湖边, 离会议酒店不远的西北大学 Kellogg管理学院downtown校址进行。8点30分我和几个与会者一起走进指定的教室,就看见一位五十来岁,一身半休闲装束,外貌儒雅的学者坐在讲台旁边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和前来参加讲座的人们握手寒喧。这就是讲座的主持人,陈明哲教授。说起陈教授,在全美管理学界可是大名鼎鼎。这位来自台湾,80年代末期毕业于马里兰大学商学院的学者,曾经在哥伦比亚大学,宾州大学Wharton 商学院都担任过教职,目前是Darden Business School at University of Virginia的讲座教授。他和马里兰大学的其他两位学者合作独创的“动态竞争”理论,被管理学界称为“后波特时代”竞争研究理论的代表(稍微熟悉美国管理理论的人都知道,哈佛的麦克-波特,可是管理学界“教父”式的人物)。他的著作发表于几乎所有重要的管理学杂志,比如AMR, AMJ, SMJ, ASQ, 等等, 并在好几个一流杂志获得“最佳论文奖”;目前他担任全美管理学会的副会长,并曾经担任AMJ 的副主编等重要职位;陈教授还是许多国际公司的咨询代表,并任台湾,香港,欧洲等地著名商学院的客座教授。难得的是,在取得如此成就之后,陈教授仍然保持着谦谦学者的作风和习惯。几十年来他坚持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写作,从不间断,也不让繁忙的研究和其他责任影响他的教学活动。最让后辈感动的,是他那颗全心奉献,不求回报的心。他一直对华裔管理学界的后辈们关爱有加,经常在亚洲各地举行类似今天这样的讲座活动,完全志愿,分文不取,有时甚至自己掏钱为与会者安排食宿事务。今天参加活动的,有不少就是从台湾,香港,新加坡来参加年会的教授或者博士学生,也有许多在美国欧洲著名学府就职的年轻教授和就读的博士生(马里兰,哈佛, U Michigan, Washington State U, INSEAD, 伦敦商学院等等)。有不少与会者来自同一学校,因此三五成群,结伴而来。只见陈教授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显然他对其中一些参加者十分熟悉 -也许有些是他的学生,有些是以前在其他地方参加过类似讲座的学者教授。 我因为博士毕业比大部分参加这个讲座的人要早一些,而且毕业后没有在所谓的“研究型大学”工作,因此和其他的与会者没有太多 共同之处,也不认识什么人,应该说是比较“另类”的。不过,和陈教授握手自我介绍后,这种感觉马上就消失了。他像老朋友一样把我介绍给另外一位参加者,从芝加哥大学 毕业刚两年,现在东部一所大学工作的马教授。他甚至告诉马教授,我几年前在AMR 发表的一篇文章,和他今年在学会获得的最佳论文奖的关于“社会网络”的文章在理论背景上有些类似之处,也许我们能够互相交换一些想法。对此我非常吃惊,要知道我和陈教授此前没有任何交往啊。不过,很快我就发现,陈教授对不少与会的学者和学生们的研究方向非常了解,甚至能够说出谁在哪个期刊的那篇文章现在处于第几轮修改过程!! 这真让我难以置信,因为这个讲座总共有50来个参与者,每个人的vita 至少也有十来页厚(当然一些博士生可能会短一些),就是一个一个地看,也要花多少时间啊。即便只是 了解和他私下有交往的学者教授和学生的研究状况,也得花不少时间和精力。像他这样的大忙人,开会时间虽然有四五天,但肯定是日程满满。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对这个活动如此上心,只能解释为他的百分之百投入和学者的严谨使然了。 九点钟,讲座正式开始。陈教授开门见山,“抛出”几个看似基本, 实则深刻的问题,诸如大家为什么在参加了四五天的年会活动后,还要拿出一天的时间来专门参加这个讲座;大家如何定义自己的研究者和学者身份, 等等"fundamental questions“。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是要“learn from the best in the field”, 有的说是要借此机会建立更多的“social network", 也有的说是为了建立华裔学者的社区观念,找到自己的定位和身份。。。一位在美国大学教书的学者提出,华裔管理学者在美国有被“边缘化”的问题,同时在中国又有“里外不是人”的问题;他因此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和定位方面的缺失很苦恼。陈教授抓住这个切入点,用他自己的经历作例子,开始了一系列非常深入的问答和分析。 陈教授首先用自己的例子来说明“边缘化”并不一定是坏事。他说,他从小就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 -- 他出身台东,是个“乡下人”,本科也并非出自“名门”,而是在名不见经传的“中兴大学”拿的(中兴大学后来更名为“台北大学”,陈教授不无幽默地说,这个名字改得好,取得了“台湾大学”和“北京大学”的精华);在最最认“出身”的学术界(中国如此,美国也如此),他的“卑微出身”放在别人身上也许就会成为一种负担或者包袱,但这并没有阻止他考取马里兰大学的MBA,然后开始读博士学位(用他的话说,当时是“只有马里兰肯要我”)。有意思的是,几年后他 从马里兰毕业后,被哥大录为助理教授(这个位置空缺了三年未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尽管哥大当年曾经拒绝接收他为博士生!而他在哥大的研究领域,也是从所谓的“边缘化”项目开始,因为他整个的“动态竞争”研究项目,就是建立在对当时十分热门的“strategic group“ 这个学术流派的批驳上的。当时主流学派的管理学者对他的这个研究方向非常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把经济学上的游戏理论拿来“新瓶装旧酒”,因此他的几篇早期论文都遭到拒绝的命运。但他没有放弃,而是默默坚持,最终成功地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同行一起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和实证研究方法,终于成为管理策略界新兴理论流派的代表和领军人物。他也谈到他和很多管理界的泰斗级别的人物的友谊和交集,对他们对自己的影响和帮助深深感念,但同时也认为,“三人行,必有我师”,在座的学者学生,和他所教过的所有学生学者,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他的“良师益友”。这种虚怀若谷的胸怀,可能正是他能够左右逢源的原因之一吧。 回顾自己的职业道路,陈教授有很多感触,也有很多可以供后辈吸取的经验和教训。他说自己虽然在过去 25年里是在美国读书教书,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十分中国”的学者,对自己的东方文化背景十分感念。当年他在台湾有幸得到一位”前清遗老“的真传,熟读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有十分深厚的国学功底(我一直认为台湾学者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上比大陆学者要深厚得多,但陈教授的功底在台湾学者中也是不多见的)。这些东方的哲学和思想,已经和他的整个人生理念融为一体,对他的研究策略,为人处世等等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比如在对待期刊审稿人的负面意见问题上,他就能做到将审稿人之间不同的意见进行integration, 通过引入新的概念或者新的变量,甚至新的理论构架的方法,来既使双方都达到满意的结果,又不放弃自己的原则;但在需要为自己的立场辩论的时候,他又毫不退缩,据理力争。他处处体现了一种既有原则,又能变通的通达气度,非常难得。他说,有学生问他,是否会在今后回到中国去发展,对此他的回答是:“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中国”。很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中国学者”,而正是这个“百分之百”的中国学者,在这个最讲究"出身",背景,和关系的美国学术界,闯出了一片灿烂的天地 (这里所说的“出身”,“背景”,“关系”,不是中国人常说的,而是“学术出身,背景和关系”- 即你在哪里拿的学位,你的导师是谁,你在什么杂志发表过什么样的文章等等; 是学术界的文化和游戏规则的一部分,和前面所说的相对最公平的平台是不矛盾的)。当然,像陈教授这样的学者在今天的管理学界越来越多,但像他这样能够用自己非同寻常的人格力量打动别人的,并不在多数。 讲座进行了整整一天。陈教授用自己的研究作为例子,和与会者分享了如何建立 programmatic research agenda, 如何平衡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如何对付美国学术界的一些文化和制度上的不同等等话题。中间有非常哲学的讨论(比如他总是会将人引导回最最基本的中心的问题:"Who are we? Why are we here? Why does it matter? Why do I care?", 以及研究生涯中的“有心”,“无心”,“处心积虑”与“顺其自然”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有趣的议题和讨论。比如一位与会者在午餐时间对panelists 提出了“美国高校‘白男人’主宰”的现象,以及华裔学者是否能真正融入主流的问题。对此,大家意见纷纷,但大多数人的观点是,美国的学术界(尤其是管理学界)可能是在美国社会都少见的,一个非常平等的平台;各种国籍,人种,学术背景的学者在这个领域里相对公平地竞争;虽然也有“政治游戏”,但总的来说游戏规则是公平的,公开的,至于如何玩这个游戏,玩得好不好,就是每个人自己的修行了。一位密西根大学的教授这样总结道:“我们在这里得到的都是赚的!知足吧!在今天这样的大环境,我们能够相对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已经很难得了!” 对这个似乎是与会者的共识,陈教授却并不是特别满意。他继续不温不火地追问大家:“如果真的有歧视,如果真的有不公平,你会怎么做?” 面对大家的沉默,他又一次说出了自己作为“边缘人”的独特视角 - 他说他之所以离开 Wharton, 来到 U Virginia, 并不是后者的商学院比前者更好,也不是因为他没有在前者拿到终身,而是因为他知道后者的院长对他所做的研究方向“不以为然”。他说,这就是我想要冒的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是要用我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个领域。这就是我的‘Power of One"。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大家都在思考,自己的“power of one" 在哪里? 最后,陈教授用几个中文的诗句结束了一天的讲座: 管理学定位 居下流而纳百川会海 虚怀若谷,有容乃大 既是科学,也是艺术 要有科学家的思路与析力 也要有艺术家的品味与敏锐 既讲方法也求创意 既讲真实也讲美感 更有科学家与艺术家共有的平实与执着 管理学者 既要入世, 也要出世 既要解惑,也要传道 既精且博,既广且深 既争一时,更争千秋 既要求同,也要有异 既要依袭,更要创新 既要从上到下,野要从左到右 既要本土,也要国际 体用合一,造福桑梓 创造价值,人类共享 “君子务本,本立道生,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 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迎着芝加哥夏日傍晚的余晖,大家徐徐走出古老的建筑大门。相信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同样的感受,那就是: ”听君一日谈,胜读十年书”。大师传授的做人和做学问的经验教训,连同他的高贵人格和独特风范,将在我的心底留下长远深刻的影响。。。 (昭君 写于回家的火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