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幽默 据说林语堂是第一个将“Humor” 这个英文词汇翻译成中文的。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我想他的成就中应该加入“翻译家”这个称号,因为这个词语真是“信,达,雅”这个翻译原则的最佳体现。关于幽默感,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专门有一章节论述,其中不乏精彩之句,特摘录如下: “ 幽默一定和明达及合理的精神联系在一起, 再加上心智上的一些会辨别矛盾,愚笨和坏逻辑的微妙力量,使之成为人类智能的最高形式。” 他不无幽默地想象如果让各国的幽默大师如萧伯那等代表自己的国家在大战前夕进行谈判,可以肯定“他们无论怎样拼命地努力,也不能掀起一次欧洲的大战来”, 因为“幽默感会禁止他们这样做法”。究其原因,“当一个民族向另一个民族宣战时,他们是太严肃了,他们是半疯狂的。他们深信自己是对的,上帝是站在他们一边的”。而“具有健全常识的幽默家却不会这么想”。 那么是谁在掀起战争呢? “是那些有野心的人,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有计划的人。。。傲慢的人,大爱国的人,那些有服务人类愿望的人,那些想创造一些事业给人有‘印象’的人,那些希望在什么场地造一个骑马的铜像, 来睥睨古今的人。 很奇怪的,那些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有野心的人,傲慢的人,同时,也就是最懦弱而糊涂的人,缺乏幽默家的勇气,深刻和机智”。。。 当然有人会说,林老先生对于幽默家的作用可能有些夸大了,这个世界毕竟还是需要一些“有野心的”“傲慢的”人,因为毕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如林老先生希望的那样,有看透人生的明达和心智。这大约是一种只能存在于理想中的状态。从这段话中还可以看出,林老先生对于“政客”的基本态度。在他看来,一个真正的智者,是不会去竞选总统的,而且”美国民主政府现行的制度也不能招致国家中最优秀的人才去入政界服务“, 因为”单是竞选的吃力情形就已经足以吓退一个真正的智者了“。这些观点再次表达了林语堂半儒半道的人生哲学。 作为一个一生对人类的本性充满好奇的学者,林语堂对人类的理想状态做了许多美好的设想。在“论幽默感”这一章节中他就这样发挥道: “人类的理想世界不会是一个合理的世界, 在任何意义上说, 也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世界, 而是一个缺陷随时会被看出,纷争会合理的解决的世界。对于人类,这是我们所希望的最好的东西,也是我们能够合理地希望的最崇高的梦想。这似乎是包含着几样东西:思想的简朴性,哲学的轻逸性,和微妙的常识,才能使这种合理的文化创造成功。而微妙的常识,哲学的轻逸,和思想的简朴,恰巧也是幽默的特性,而且非由幽默不能产生”。 那么什么是“简朴的思想” 呢? 它为什么会如此重要呢? 在林先生看来,简朴就是思想深刻的标志。这“说起来有点矛盾”, 但“在研究学问和写作上,简朴是最难实现的东西。” 因为“欲求思想明澈已经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然而简朴更必须从明澈中产生出来。” 其实这从一定程度上讲,就是“举重若轻”,“大智若愚”的道家思想的体现。 比如,一个刚从大学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助教,总是会用深奥的语言来解释本来简单的道理,让学生难以理解,以为这就让别人认为自己学问很深;殊不知只有真正融会贯通的学者,才能把他的思想单纯地用简明易解的语言表达出来。“由技术到简朴,由专家到思想家,其间的过程,是一种智识的消化过程,我认为是和新陈代谢的作用完全一样”。 我对这个结论非常赞同。 关于读书和写作 可以看出,林语堂虽然是一个毕生追求智识的学者,但他对于学问的观念却是很不同于一般人推崇的那种“刻意而为”的。在他看来,读书应该是一种乐趣,而不是一种负担。他非常反对中国古代所推崇的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方式, 因为这样的读书“完全失去了读书快乐的感觉” - 当然我相信那样读书的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 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用这种自我折磨的方式来读书呢?林语堂的这种读书态度,自然也必须是知识和能力已经达到一定水平和层次的人,才能够采用的。而这种“读书哲学”,又一次表露了他所推崇的道家“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 至于读书对人的作用,林语堂引用宋代黄山谷的话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在林语堂看来,人如读书即会有风韵和风味,而这,“就是读书的唯一目标”。今天的人们当然可能反驳这样极端的观点(在这点上,林先生毫不中庸),认为这种读书哲学过份看低了读书的功利效应。但正如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的序言中所说的那样,这只是他自己的“私人生活的供状, 供认我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所得的经验”, 而并非提倡人人都以这种原则去读书。 在林语堂看来,读一本好书,就是一个和一位善谈者接触的机会。这位善谈者将引领读者走进另外一个世界,或者另外一个时代。读书的时刻,也因此成为心灵交流的时刻,因此“一个人在每天二十四小时中,能够有两个小时的功夫撇开一切俗世 烦扰,而走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游览一番,这种幸福自然是被无形牢狱所拘囚的人们所极羡慕的。这种环境的改变,在心理的效果上,其实等于出门旅行”。也许,这就是中国古人把“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放在一起,作为人生目标之一的理由吧。 林语堂对形式的不在意,也表现在他对“读什么书”这个问题的态度上。他认为,“世上并无一个人所必须读的书”。就连“圣经”,“论语”,也不见得是每个人都要读的书。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智力兴趣是如同树木一般的生长,如同河水一般向前流的。只要有汁液,树木必会生长; 只要泉源不枯,河水必会长流。。。世上并无人人必读的书,但有必须在某一事件,必须在某一地点,必须在某种环境中,必须在某一时代可以读的书。” 这看上去似乎有些“玄妙”的意思,而且和“顺其自然”的哲学有些相悖 -- 事实上林语堂在其他文章中,常常表达他对“形式‘的爱好;但有趣的是,这种看上去自相矛盾的态度,在他的身上却那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 因为所有这些形式与非形式, 是那样和谐地符合在享受人生的前提之下。比如,他引用十七世纪诗人张潮的警句,来表达对”何者为宜”的观点: 花不可无蝶 山不可无泉 石不可无苔 水不可无藻 乔木不可无藤萝 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 醉月宜对韵人 映雪宜对高人 不难看出,在林语堂心目中,读书和婚姻一样,是要靠缘分的。因为,“当一个人的思想和经验尚没有达到可读一本名著的时候,他即使勉强去读,也必然觉得其味甚劣。” 从这个角度来讲,读书的收获,完全会因人,因时,因境而异了。林语堂在这里又一次引用张潮的警句来总结:“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尔”。 作为阅历甚丰,交游甚广的作者,林语堂对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关系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一个人能发现他所爱好的作者,实在是他智力进展里面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当然这里也必须有缘分的作用,才能使读者对某一作者“一见钟情”。他说,一个人在遇到和自己的思想和性灵真正完全融洽和谐的作者时,就如同面对前世的自己一般,会产生一种“灵魂转世”的感受。在他看来,苏东坡乃是庄周或者陶渊明转世(林语堂对陶渊明非常推崇,称他是“ 中国文化上最和谐最完美的人物”, 是“今日真正爱好人生者的典范”; 在“生活的艺术”中为他专门有一个章节,与关于庄子,孟子,和老子的章节合在一起,成为题为“谁最会享受人生” 的部分)。他提到苏在初次读庄子的时候,就觉得他幼时的见地和思想和书中所论完全相同, 而袁中郎在某个夜晚偶然读到一本诗集合而发现一位同时代的不出名的作者徐文长时,不由得从床上跳起来,叫起他的朋友,一起共读共叫, 连童仆都 被惊醒 -- 这是多么纯粹的快乐时刻啊。 朋友,在您的生命中,是否已经遇到这样让您“灵魂触电”的作者了呢? 如果是,那您是幸运的。而对我来说,林语堂就是这样一位让我产生“前世相识”幻觉的智者。 相关文章: 林语堂论中庸,幽默,读书和写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