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隆观点》从服膺党国到追求真相正义——施卓群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上) 基于报效国家,施卓群选择就读军校。但有三个原因造成他读军校却拒絶入党,国军在滇缅贩毒是其一。 施卓群/翻摄 战后台湾政局丕变,有人想方设法要跟新来的党国体制搭上线,进而寄生在党国体制,大赚黑心钱财,然后坐拥荣华富贵。与此同时却有人从党国体制核心中,凭藉着其对真相与正义的信念,逐渐解构党国体制,即使落得两袖清风,但不朽的人格令人敬佩!二月二十五日是施卓群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诚如所谓「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施卓群先生的精神将会成为咱们创造台湾新文化的典范。 施卓群先生简介 施卓群先生(1953年9月4日~2019年2月25日),父亲是战后国民政府第一批接收人员,成长于党国权贵特区──总统府前的贵阳街,也就是现今的外交部。其邻居包括有严家淦、谢东闵等。从小接受党国教育的他,坚信「领袖—主义—党—国家」这一套价值观。后来因为目睹党内的不法作为,因此拒绝入党。从军期间一再因拒绝入党而遭受为难,但他依旧效忠「领袖」、「主义」与「国家」,他只是认为「消灭共匪不是国民党的专利!」退伍后,考进辅仁大学历史系,因为阅读并蒐集大量机密史料,对他的思想形成大翻转。他发现一向效忠的领袖蒋介石,竟然贩卖鸦片、出卖外蒙,不只背离革命,还背叛国家。于是效忠的对象,就只剩「主义」与「国家」。进入世新大学服务后,又发现被隐埋多年的《三民主义 国父手订本》。他不只无法接受蒋介石隐瞒三民主义真相,也对孙文有关三民主义就是共产主义的说法认为不合时宜,于是他认为就连宪法和国歌都应该要修改。因为三民主义不合时宜,而不管宪法或国歌都将国家奠基于三民主义,这是不行的。 施卓群先生不讳言他一生都在革命,那么他革命的目标是什么?他斩钉截铁回答说:「追求真相与正义!」
施卓群1953年9月4日生于台北市。施卓群父母亲皆是福建福州人,1945年在当地结婚后来台,大姐生于1947年、二姐生于1949年、三姐生于1951年、妹妹生于1955年。家就住在总统府前的贵阳街,也就是现今的外交部。父亲是第一批前来接收的警政人员,当时来了之后,看中意的房子即可登记在自己的名下使用。父亲登记了三间房子,一幢在延平北路,一幢在万华,一幢即贵阳街的住宅,不过这三间都仅是使用权,不是所有权。父亲胆小又奉公守法,不敢直接将产权登记在自己名下。施卓群爸爸没能力同时管理三幢房子,又生性淡泊,就把最靠近办公室的住宅留下自用,另二幢就让给比他晚到的同仁使用了。这所贵阳街的日式老房子,住了三十多年,后来政府收回改建成现在的外交部。 贵阳街的邻居当然有很多达官显宦,其中很多是军统(国防部军事情报局前身)出身的。施卓群家位于总统府前第六家,第一家是谢东闵住的。第二家是警察广播电台台长段承愈住的,他们夫妻俩都是军统出身的。这对夫妻,丈夫长得相当帅气,妻子则是一脸横肉,非常不登对。其实他们原本是因为情报工作假扮成夫妻,由于日夜相处在一起,难免生理需求上来,就假戏真做。他们孩子生了,就组成家庭了。不过后来男的出国后,也就离婚了。第三家夏妈妈在警务处工作,她先生在电力公司上班。第四家台湾省警务处督察,军统出身。第五家军统出身,非常神秘,小孩子是和施卓群他们玩在一起,但大人从不打交道。第六家施卓群家。第七家普通公务员,非军统。第八家施卓群一直搞不清楚他是什么身分。第九家台湾省警务处秘书室主任祕书,英文很好。第十家是军统特务转任刑警总队长的李葆初。八德灭门血案,李葆初刑求破案。此外,李葆初家正对面是严家淦。
施卓群从小就接受典型的「忠党爱国教育」,全身充满爱国情操,原本就有读军校的想法。后来又读了柏杨所写的《异域》,全身更是热血沸腾,因为急于报效国家,更执意去念军校。 当时施卓群爸爸反对儿子念军校,叔叔也是担任警官,当年虽然年仅四十九岁,不过已经是癌症末期,施卓群去和平医院探视他时,他由床上挣扎起来向施卓群鞠躬,拜讬施卓群不要念军校。爸爸和叔叔不希望施卓群念军校,应该是认为他们家毕竟担任警官,有更好的出路,不见得要去念军校。何况当时从军,还是可能出特殊任务,那是会死人的。不过施卓群当时一心要报效国家,急着军校毕业要去到缅北打共匪,所以他们的话施卓群怎么可能听得下去。
基于报效国家,施卓群选择就读军校。但有三个原因造成他读军校却拒絶入党: 第一,邻居警务处刑警总队长李葆初侦办「八德乡灭门血案」刑求取供以求破案。当时爸爸在警务处服务,亲耳听到刑求的凄厉声,受到很大的震撼。施卓群当时认为既然讲求科学办案,怎么可以刑求取供?这是他不入党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1971年施卓群堂哥说严家淦的女婿贪污遭判无期徒刑,结果在监狱虚晃一招,然后保外就医就不了了之。施卓群认为政府不是说:「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严家淦的女婿怎么可以有此特权?这是他不入党的第二个原因。 第三,柏杨的《异域》谈到国军在滇缅贩毒。施卓群在〈孙中山禁毒 蒋介石贩毒考〉一文(详见民80年6月3日《自由时报》副刊)提到,民国元年2月9日,副总统黎元洪曾提议,「鸦片专卖」、「寓禁于征」。孙中山回覆指示说:「(鸦片)专卖一节,非禁烟之良法。盖视为一种收入,必难收净尽之效,理势然也,即将来官卖之法,亦恐无以取信内外。」遵照孙中山遗训,国民革命军怎么可以贩毒?施卓群心想一旦去滇缅打仗,他一定当一个奉行孙中山遗训的革命军人。这是他不入党的第三个原因。
由于施卓群读军校期间,不管怎样就是不入党,这让政工单位很头痛,因此毕业前夕辅导长就恐吓施卓群说不让他毕业,施卓群回说:「那我就写信给蒋总统,消灭共匪不是国民党的专利!」辅导长不得已,只好不再刁难他。 军校毕业,原本施卓群以为可以到缅北打共匪,没想到竟然被告知缅北已经撤军了,不能分发到那边去。于是施卓群就这样在台湾下部队,也曾去过澎湖,最后在金门退役。这期间,政工单位还是不死心,用威胁、用利诱要施卓群入党。刚下部队时,施卓群前半年是少尉排长,但因为施卓群不入党,他们不放心让他带兵,于是就把他调去当参谋。当时你不入党,他们就不把统兵权交给你,于是施卓群后来三年半都在当参谋训练官。当时他们软硬兼施,不只施压施卓群的长官,还开出「入党就升连长、就升上尉」的诱惑,但他始终不为所动。 总之他们不让施卓群带兵,施卓群就不带兵,施卓群当训练官还是认真当他的训练官。这三年半虽然不能带兵,但施卓群表现优异,考绩接连甲等,一路升到上尉。退役前,副师长跟施卓群说:「留营吧!条件是入党。」施卓群说:「我不干。」 退伍之后,由于之前施卓群经常阅读《中外杂志》等,里面会访问一些退役的将领,因此他对历史感到兴趣,决定报考大学历史系,于是就考进辅仁大学夜间部历史系。
进大学当年底台湾发生美丽岛事件,一直到美丽岛事件前施卓群都是效忠蒋介石的。他妹妹当时就读台大,大一念政治系,大二转入法律系。受刑人之一的姚嘉文是他妹妹台大的老师,妹妹激动地说:「姚嘉文是我老师,我不相信他叛乱!」当时他们有一群大学生,为声援姚嘉文,就在姚嘉文坐牢期间,到他家举办读书会。姚嘉文的妻子周清玉和女儿姚雨静,当时还住在台北工专斜对面,在举办读书会之余,还有很多学生帮姚雨静补习功课。
大学期间,施卓群在政大「社会科学资料中心」的「特种资料室」整整待了四年,夜间部晚上上课,施卓群白天就都待在「特种资料室」发掘资料。这四年施卓群看到太多外界不知道的历史事实。 会去政大「社会科学资料中心」的「特种资料室」,是因为学长跟施卓群说,你要走入学术路线,就要去政大「社会科学资料中心」看人家怎么写博硕士论文。于是施卓群就去那边看看,看着看着,发现里面竟然有一间「特种资料室」,这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看的。如果是调查局推荐的、情报局推荐的,那可以;不然就是研究生要写博硕士论文经教授推荐,那也可以。但施卓群资格全部不符合,于是他就去找恩师徐家骥教授牵线。徐家骥告诉施卓群,抗战时他曾担任驻荷兰领事,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东北担任东北大学文学院院长,他亲眼目睹行宪后第一届中央民意代表是怎么选出来。那根本是一团糟,哪是真正的选举,投票只是形式,作票作得很厉害,党决定谁当选谁就当选。后来他来到台湾,担任政大历史系第一任系主任。教施卓群时,已经从政大退休,但退休金只有六十万,太微薄了,于是就到处兼课,所以才会来辅大历史系教施卓群他们。施卓群自己拟好推荐函后,请徐家骥教授签名,就拿去政大「特种资料室」,说徐家骥是你们政大教授,又是国民党评议委员,于是「特种资料室」同意让施卓群进去。在里面,他亲眼看到国安局呈送给蒋经国的密件。
在「特种资料室」研读期间,有一个政大东亚所的研究生跟施卓群说国际关系中心也有一些秘密资料,于是施卓群就跑去国关中心。在那边他发现了《毛主席思想万岁》一书,按理以他的身分是不能购买,不过他们看了徐家骥教授的推荐函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施卓群购买了。政大国关中心因此也成为施卓群蒐集资料的宝地了。 又有一次,施卓群去中央研究院参观胡适纪念馆。参观完后,他就到各研究所逛逛。施卓群发现他们每两个星期,会办一次讲座。他就把时间记下来,然后去听演讲。后来施卓群的兴趣在近史所,于是就全心去近史所听演讲。演讲开始前他会提早到,演讲结束后还会留下来,于是施卓群就花两年时间翻遍近史所图书馆。施卓群发现有一套书深深吸引他,那就是《苏联在华军事顾问回忆录》。从黄埔军校到抗战初期,苏联在华有军事顾问,他们回苏联后,就将经过写成回忆录。 这套书原本是俄文,后来德国翻成德文、美国翻成英文。台湾的情报局因此买回来后,又翻成中文。施卓群如获至宝想用影印的,但近史所规定只能手抄,不能影印。施卓群于是去找所长张玉法,说这么大一套书用手抄要抄到什么时候?张玉法所长说:「没办法!依规定不能影印就是不能影印。但没关系,我家有一套借你印。」这可让施卓群当下既兴奋又感动。于是施卓群就跟他去宿舍,他把《苏联在华军事顾问回忆录》全套都借施卓群。他看施卓群这么热心向学,还跟施卓群分享他的人生故事。说到他在山东念小学时,正在进行行宪后第一届中央民意代表选举。当时要用手写的,多数选民根本是文盲不会写,于是选务单位就找他们小学生去帮忙写、去帮忙作票。后来中学时他成了山东流亡学生,亲身经历了山东学生流亡案。 施卓群不只蒐集资料,还亲自去求证。当时台大历史系刘景辉教授在系上兼课,告诉他们圆山饭店不缴税,施卓群就到国税局追查事实。到国税局巧遇稽征二科娄科长,她当年就是承办圆山饭店拒缴税案。圆山饭店名义上负责人是宋美龄,实际由孔二小姐经营,这孔二小姐凶悍得很。圆山饭店宣称他们对国家有三大贡献:第一,全国最大,负责接待国宾;第二,全国最大,养活最多员工,解决最多就业问题;第三,……。问题是所得税法根本没这几条,不能因为这样就可以免税。这事让娄科长很苦恼,但圆山饭店就是「拒绝缴税」。施卓群当时拿着辅大历史系的学生证,跟娄科长求证这件事,她亲口跟他証实,圆山饭店「拒绝缴税」。 当研究日深,了解愈多,于是施卓群就在系上跟好朋友分享研究心得,结果却被密告给校方。接着一连串的约谈接踵而至,教官约谈、总教官约谈、系主任约谈,连施卓群学长留在系上当讲师的也约谈他。 有一次王教官又奉命约谈施卓群。因为施卓群是上尉军官退伍,王教官对他也是蛮客气的,问他说:「小老弟,最近又因为什么事,上头说要约谈你?」施卓群就跟王教官说了《毛主席思想万岁》一书的内容。他简要地引用介绍,毛泽东说:「为何我们的军队能够击败国民党的军队?那是因为我们的军队是志愿军,打败国民党后,大家可以分钱、分土地,所以大家踊跃参军。但国民党的军队是捉兵捉来的,大家心不甘情不愿,所以一打就垮。」王教官听完后,突然有感而发说:「老弟,你说得是对的!我自己就是被『捉兵』来台湾,从此永别母亲,想念妈妈只能盖棉被哭泣。」王教官约谈不下去了,只跟他说:「小老弟呀!你要小心啊、你要小心啊。」
后来校方甚至摆出大阵仗约谈施卓群,除了校长没参加以外,校长以下教务长、训导长、总教官以及其他教官都出席了。这样约谈施卓群,依旧无效。后来辅大夜间部历史系主任黄大受乾脆把施卓群爸爸叫到他空军总医院附近的家里施压,他拿着一大叠的施卓群的黑资料训斥施卓群爸爸没把孩子管好。最后连管区派出所对施卓群爸爸这个资深警官也不客气,摆着一尺高的公文给施卓群爸爸看,一样在斥责他爸爸。 施卓群爸爸生性胆小,又因为受党国栽培,面对党国力量排山倒海而来,当然会很担心害怕。眼看他也劝不动施卓群,最后想出一个绝招,就是将施卓群长年蒐集的资料、书籍烧毁,这样施卓群就没根据可以说话了。于是父亲打电话来说,要来他住处烧掉他所有的书和资料。这是施卓群生平唯一一次的祷告:「主啊!求您给我足够的恩典,让我原谅我父亲,因为他不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结果父亲打消念头,因为他仔细看了施卓群的文章,知道儿子没错,错的是国民党。这是施卓群治学过程中,最大的危机,他认为或许真有上帝保佑,否则过去的努力就全完了。 (本文为上、下集陆续发文,以下待续...) (以上转自台湾新头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