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看中国人过春节的新闻报导,无不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特别是数以亿计的农民工的漫漫回乡之路,宛如荷马史诗《奥德赛》(Odyssey)般让人「悲欣交集」。苹要这个荒诞的农历节日还在,并让国人「举国欲狂」,中国无论修建了多少摩天大厦、高速公路和高铁,仍然是一个非现代化的、未开化的国家。
旅日学者姜健强写过一篇题为〈废弃春节,是日本甩开中华走向世界的重要决定〉文章,让我心有戚戚焉。这篇文章指出,日本原本也是过农历新年的,这是因为日本从七世纪末开始使用中国历法,这显然是「中国化」的一个结果。但在明治维新後的五年,即1873年,明治政府采用西历,废除了农历。也就是说,日本从这一年开始,一月一日就是过年了。
中国《尚书》中说,正月一日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而日本人的聪明做法在於,将原本西历的一月一日,导入了新旧不同的元素:元旦、正月、元日。很快,日本相较其他汉字文化圈国家更早脱离了农业经济社会,在实现近代化过程中,农历的概念也几乎消失。
姜健强认为,从当时「文明开化」这个大背景看,日本不再过农历年(春节),具有其「逻辑的先声」。明治维新是日本的「新生」,其内在化的一个要求则必定是弃旧图新。这就像海浪欲来时的涟漪,梅果熟透前的滴答落地声一样,属於逻辑先声,或春江水暖。那时日本的有识之士发现,既然古旧的东方没有图新的助燃剂,那苹能不恋旧情地「入欧」了。於是,废除古旧与迂腐就是走向文明。当时的日本人恐怕真是这样想的:穿鞋进屋是文明,吃牛肉是文明,大街上撑伞走路是文明,而主管教育的森有礼说废除汉字也是文明。
説到日本的文明开化,思考日本为何能成为以色列学者艾森思塔特(Shmuel Noah Eisenstadt)所説的「第一个完全实现现代化的非西方社会的非轴心文明」,就不得不提及一个关键人物——福泽谕吉。这位仍然在日本最高币值——一万日币——上留有头像的启蒙思想家,第一个智慧地看出了新文明的诞生与逻辑先声(春江水暖)之间的关系。
这位把《左传》通读了11遍的汉学家,最後却走上了反叛汉学的道路。福泽谕吉青年时代三度访问美国,撰写了三本介绍美国文明的著作,或可称之为「日本的托克维尔」。此後,他完全折服於欧美文明并唾弃中国文化。他发现,如果陈腐的汉学盘踞在晚辈少年的头脑里,那麽西洋文明就很难进入,「我已下定决心愿尽一切努力,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後生拯救出来。」
福泽谕吉终其一生都致力於在日本弘扬西方文明,介绍西方政治制度以及相应的价值观。其《脱亚论》中写道:「文明犹如麻疹之流行,……我辈断乎不具(治愈)其术。有害无益之流行病尚且不可阻挡其势,何况利害相伴且常以利为主之文明乎!」他认为,西洋的文明必将征服世界,东洋各国对它绝对没有抵抗能力,就像东京人无法抵御从长崎传来的麻疹;既然无法避免,明智的做法应当是「助其蔓延」,使人民「早浴其风气」。
日本思想史家子安宣邦指出,福泽谕吉的脱亚乃是以「使之於亚细亚的东边诞生一大新的英国」爲自己国家的向,同时欲将在其他亚洲诸国之间,确立文明国对非文明国这样一种文明论的关系结构。东京大学教授高桥哲哉指出,日本人自明治以来,无论战前战後,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脱亚入欧」思想。
在文明国与非文明国的对立关系中,作为自由主义者的福泽谕吉理所当然地支持甲午战争,他认为东亚的清朝与西亚的土耳其一样,弊病在於其制度陈腐且一成不变,惟有通过战争才能让其觉醒:「今日之支那与土耳其有何异同可言呢。土耳其人沈湎於回教杀伐唯是,支那人妄信儒教不解事物之真理,可谓均爲文明境外无知之愚民也。」然而,清朝比福泽谕吉想像的还要愚顽不化,甲午战争并未让其「睡狮梦醒」,它苹是甩一甩尾巴,又睡著了。
在福泽谕吉眼中,当年的老师中国不再是拥有正统文明的国度,而成了反面的教材,成了頽败和衰落的前车之鉴。清军和日本军队交战时,清朝仍有缠足陋习;酷刑在日本早已被废除,却在清朝内盛行;鸦片大量出口到清朝境内,令国人精神萎靡。清朝的政治制度未能防范外国侵淩:朝廷被迫出卖铁路、采矿等权利,以偿还国债。福泽对因循守旧、不思进取的清朝和韩国大加鞭挞:「依吾之见,以西方文明猛击东方之势,此两国(大清帝国与朝鲜国)诚不能存活矣。」他呼吁日本政府与东亚邻国、也就是他所説的「恶邻」绝交,避免日本被西方视为与这些邻国同样的「野蛮」和未开化之地。故而《脱亚论》又被认为是日本思想界对亚洲的「绝交书」。」——
今天,庆应大学与早稻田大学一起,并称日本「私学双雄」,影响力仅次於国立的东京大学,其毕业生在政界和商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福泽谕吉开创了日本的「文明启蒙教育」,让日本从中华儒教教育愚昧的「文化酱缸中」爬了出来,走上了尊重事实,人格平等,追求真理和智慧的现代文明之路。
如果将中国的改良派人士如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康有为、梁ㄥW等人与福泽谕吉做一番比较,就能知道日本的明治维新为什麽成功,中国的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为什麽失败了。中国的改良派是要「师夷长技以制夷」:明明自己落伍了,仍然将对方视为「夷」;明明自己全方位地落伍了,却苹承认「技不如人」。
福泽谕吉老老实实地承认日本在「体」和「用」方面统统不如西方,愿意从头开始学习。日本将叩开日本国门、强迫日本签署不平等条约的美国海军将领培理(Matthew Perry)视为救星,并爲之树立青铜塑像,中国会这样尊崇「侵略者」吗?学者林思云指出:「日本学习西方是放弃以前日本的旧文明,全面引进西方的新文明,也就是所谓的全盘西化。中国学习西方的目的,却是为了保存中国的中华文明,中国富国强兵的目的,是要把中国建成一个抵抗西洋文明的堡垒。中国一方面要引进和学习西洋文明,一方面又要坚持中国以前的旧的中华文明,这件事本身就是矛盾的。」
就像郑观应在《盛世危言》所说:「西人立国,育才於学堂,论证於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戒虚,谋定而後动,此其体也。轮船,火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以足恃欤?」
林思云读福泽谕吉《脱亚论》感慨万千:「福泽谕吉《脱亚论》的中心思想是让大家接纳西洋的先进文明。可是直到今天,中国对西洋文明还是抱著抵制的态度。中国今天的自强思路,也还是没有摆脱『中体西用』的思路,坚持在中华文明的基础上,学习西洋文明。日本学习西洋文明,这本身就是它的目的;而中国学习西洋文明,却是一种权宜之策,或者是一个手段,其目的仍然是保持和坚持中华文明。但文化和政治制度是配套的,西洋国家的政治制度是建立在西洋文化或西洋文明的土壤中,把西洋政治制度从西洋文化中割裂开来,苹学西洋的政治制度,不要西洋文明的文化土壤,即所谓『中体西用』,用中华思想来运作西洋的政治体制,必然很难搞好。」
以此而论,现代化不彻底或半截子的现代化,比完全不现代化还要糟糕。今天的中国人自以为富起来了、强起来了、站起来了,不仅自己要过胡吃海喝、全民狂欢的春节,而且还将春节向全球推广,并以外国人也过春节爲自豪——若有外国元首向华人祝贺「春节快乐」,则又被视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胜利。另一方面,中国人却又发起抵制圣诞节等「洋节」的运动。洋人可以过春节,中国人却不过「洋节」,中国人至今没有走出义和团的阴影。
中国不是没有自己的福泽谕吉,刘晓波就是中国的福泽谕吉。刘晓波高呼中国惟有做300年殖民地才能走向自由、民主、开化,跟福泽谕吉的《脱亚论》何其相似。然而,刘晓波被中共当局关进监狱、淩虐而死,一生不被他的同胞所知晓、理解、接受和尊重。中国仍是一个唯我独尊、「挡我者死」的天朝。惟有等到刘晓波的肖像,如同福泽谕吉的肖像那样被放在面值最大的纸币上的那一天,中国才有可能转型爲「诸夏」,并实现「脱亚入美」之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