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六十年代2：槍決表演

 

 

孤鎮這個星期天的公審大會在礦山的隆隆炮聲之後，即中午12:15正式開始以後，其基本程序是，先有幾個人，多數是有一個嗓門高亢的女生在台上高呼口號，魔笛後來將這類女生稱為高亢女，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毛主席萬歲，打倒。。。，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等等，然後就是一聲厲喝：將反革命分子某某押上來，將殺人強姦犯某某押上來，將殺人搶劫犯某某押上來。之後，魔笛就看到了一個戲劇性的場景，幾個人頭上掛着大牌子，從旁邊上來，其實也就是從汽車上下來，上到台子上。牌子的上面一般是這個人的名字，白底黑字，字上面劃着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叉叉，旁邊一般站立兩個警察，用手按住罪犯的頭，讓頭低下，基本看不到臉。

 

這些人站好以後，排成一排，然後高亢女再高呼若干口號，多數是重複上面喊過的。之後，就有警察的官員上來宣讀這些罪犯的罪行，魔笛記得，順序大體是：某某，男，多少多少歲，捕前系某某地方人，於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犯了什麼罪行，罪行嚴重，經某市革委會公安局認定，宣判，此人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魔笛對於這一套都很熟悉了，基本也明白是什麼意思，唯一疑惑的是，這個剝奪政治權力終身是什麼意思呢？什麼是政治權力呢？另外，一個人的死了，還終身什麼呢？而我小學生魔笛有沒有政治權力呢？魔笛很疑惑，搞不懂。後來魔笛長大了，也沒有懂什麼是政治權力。

 

這些過程大多很程式化，有點無聊，讓人昏昏欲睡，但最後讓所有人為之一振的時刻到了，有一個男人會大呼一聲：將罪犯押赴刑場，立即槍決。那聲音鏗鏘有力，魔笛後來稱這種人為鏗鏘男，聲音有如一顆顆子彈，已經射向了那些死刑犯的心臟里了。其實，這聲音是射向了所有參與公審大會人們的心中。人們的情緒立即被調動起來了。

 

魔笛和小六子他們五個白房紅房聯軍的小孩們，都翹起腳開始觀看，他們看什麼呢？他們看罪犯們的神態，其實那些人都低着頭，神態是看不見的，但他們的身體語言是看得出來的，有些人在鏗鏘男說出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的話的時候，就渾身軟了，必須要旁邊的警察攙扶，才能走下去，這些人，魔笛他們都高呼：軟蛋。他們看不起這樣的人；而有的時候，還真有英雄出現，就是聽到宣判自己死刑以後，那個人的頭抬起來了，非常英雄氣地傲視全場，這樣的人，會得到全場的掌聲，魔笛他們也大喊：好，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魔笛他們非常尊重這些不怕死的英雄。

 

之後，全場一陣騷亂，大家都開始跑向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就是執行槍決的地方，也叫法場。這個法場一般離礦山第一小學不太遠，就在礦山選礦車間的旁邊，一個山坳里，那裡比較隱蔽，一般執行槍決都在那裡。魔笛他們也開始跑，他們要搶在汽車的前面到達的那裡。罪犯這個時候會被押上汽車，然後五輛，也許十輛汽車，因為還有法警的車，行刑隊的車，官員的車，法醫的車，車隊浩浩蕩蕩開赴法場，一路上是塵土飛揚，場面壯觀雄偉，氣魄宏大。

 

魔笛他們小孩如何會跑過汽車輪子呢？他們還真能跑過，原因是，公審大會以後，汽車隊要在鎮子中的各條街道走一圈，南北東西巡遊一圈，繞來繞去，稱為遊行，而且，車開的很慢，前面還有一輛宣傳車，也就是有大喇叭的，高亢女和鏗鏘男在裡面，一路上還高呼若干口號，很多懶散的人，或不願意參加公審大會的人，在家門口也可以看到雄偉的車隊和罪犯的面龐與身影，包括魔笛的父母，當然，前提是魔笛的父母要拋下書，出來看熱鬧。

 

魔笛看到鄰居家的傻子媳婦，也就是小六子的大嫂也向法場跑，心道，這女傻子也懂什麼是殺人嗎？鄰居楊疤拉夫婦也跑去了，上海男朱同民朱老師停下了腳步，疑疑惑惑地回家去了，他是住在礦山工人的宿舍中的，老婆還在上海，兩地分居。魔笛知道，朱老師也是父親的好朋友，是教數學的老師。後來魔笛的父親告訴魔笛，朱老師原來是復旦大學哲學系畢業的，“哲學系的人教數學？”魔笛問父親為什麼，父親說，朱老師歷史複雜，哲學是教不成了，因為那個時候，學哲學的人出來是教馬克思主義哲學或政治，而有歷史問題的人，怎能教政治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呢？於是改教數學，最後朱老師是這所初中最好的數學老師，外號朱代數，也就是代數教的最好，朱老師的水平如何，日後魔笛上初中以後就會領教了。朱老師大學畢業後本來應該留在上海，可是因為歷史問題，被一路貶到北方的省城，又被貶到市里，又繼續被貶到礦山小鎮，然後就變為了一個礦山初中的數學老師。

 

魔笛他們五個小孩抵達選礦廠旁邊的山坳法場的時候，汽車隊還沒有到，還在外面浩浩蕩蕩地遊行，可以遠遠聽到高亢女和鏗鏘男的大喇叭裡面的口號聲。魔笛他們急於到法場的原因是要找一個好位置，因為要是位置不好的話，看不清的，最好的位置是側面，正面看不清，而且有距離。側面較近而且會看到罪犯挨槍以後倒下的身影，甚至有的時候，鮮血噴出來也會看到。

 

魔笛他們搞不清為什麼大家如此喜歡看殺人，如此醉心於殺人的場面，後來在高中的時候，讀了課本中魯迅的小說《藥》以後，就明白了。魯迅寫的就是清末殺人的場面和圍觀的人群，而砍頭和槍決有多大的區別呢？魔笛後來能深刻體驗魯迅小說的境界，其經驗就是自己也曾經是熱情的殺人圍觀者。

 

法場已經被警察圍住了，周圍山頂上都是持槍的警察，警察如臨大敵，魔笛他們只能在這個圈的外面觀看。魔笛他們五個人找到了一塊大石頭，地勢也高一些。魔笛這個時候，雖然是小學生，可是已經可以讀古典小說《水滸傳》了，他記得裡面有很多次劫法場的場景，最有名的是李逵他們和梁山好漢一起劫了宋江的法場，李逵手持那兩個板斧，殺人如砍西瓜一樣，魔笛就很希望能有人能前來劫法場，上演一出現代劫法場的戲劇，可是，他一直都沒有看到那如此震撼人心的場面，也沒有等到李逵那樣的英雄到來。

 

魔笛他們伏在大石頭旁邊，等待車隊，如同等待晚上的飯一樣，很急迫。終於，車隊來了，風塵僕僕的樣子。罪犯一共有十幾個，但這次僅殺三個人，其他人是陪綁。罪犯從汽車下來以後，有幾個軟了身子的，遭到了大家的鬨笑，大家都在罵這個人太不是爺們兒，人死不過頭點地，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有什麼怕的。三個死刑犯中，軟的兩個，有一個是硬漢，挺直了身子，傲視群雄，大家都鼓掌，魔笛也鼓掌，還高聲叫好。

 

最精彩的時刻到了，三個死刑犯被帶到前面，也就是魔笛他們的側面，頭向前跪在一個坑邊，那個坑是早已經挖好的，槍一響，罪犯會被子彈的衝力衝到坑裡。罪犯的眼睛已經被蒙上了。這個時候，另外的英雄上場了，那就是行刑隊的群雄。行刑隊的人也是警察，但他們都眼戴墨鏡，看不清面容。他們都是一直呆在車中的，最後才出場的。

 

墨鏡那個時候很少有人戴，因此行刑隊的人都被魔笛他們稱作墨鏡男，那都是些非常神秘的人物，他們與死亡是兄弟，他們如同死神一樣駕臨，他們把死亡帶給罪犯，他們都槍法如神。這些人都是什麼人物呢？魔笛他們想不清楚。還有就是幾個法醫，他們穿着白大褂，他們在等待槍響之後，上前查驗。

 

三個墨鏡男龍行虎步地走上前，大概在距離罪犯20幾步遠的地方，他們停在那裡，掏出了身上的手槍，他們用的是手槍而不是半自動步槍。這個時候，法場上鴉雀無聲，風也停了，唯有太陽在吱吱叫着。

 

這三個人沒有遲疑，停住腳步後，非常果斷地舉起了槍，瞄準，然後就聽得三聲槍響。起步，停下，舉槍，瞄準，槍響，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打完了槍，這三人立即後撤，回到汽車裡。法場周圍太靜了，人們都屏住了呼吸，因此槍聲顯得非常的響亮，遠處的樹林裡面的鳥飛起來。三個罪犯身子向前衝，倒在坑中。兩個穿白大褂的法醫急忙上前，去查驗罪犯是否真的死了。如果有沒有死的，還要補槍，不過，如果有補槍的行為發生，就會遭到圍觀眾人的噓聲，那就是行刑隊的恥辱，大家都會罵，什麼槍法，太差了。

 

那是崇拜英雄的時代，罪犯可以是英雄，劫法場的人也會成為英雄，行刑隊也可以是英雄，而身子軟的罪犯和槍法不準的行刑隊，都是狗熊。

 

法醫上去以後，基本就到尾聲了。如果沒有意外，法醫撤出後，法場周圍的散兵線立即解圍，快速收攏，警察法醫行刑隊的車隊立即起程，一溜煙就走了。三個罪犯被扔在那坑裡，由其親人來收屍體。圍觀的人群也一鬨而散，如同一群烏鴉一般。

 

魔笛他們在大石頭那裡也長出了口氣。他們的圍觀也結束了。這真的是一個鎮上大的節日，殺人的話題，罪犯與行刑隊，也會被大家談論好幾天，英雄和狗熊也會被談論甚至爭論若干天。魔笛他們談論的是，子彈是炸子還是普通的子彈，子彈的費用還要罪犯家屬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