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民主制与科举民主制

西方的民主制度，其来源和本质是贵族式民主，中国近一千年的古典政治的民主制是科举式民主，这是西方与中国在政治制度上最大的不同。

西方的古典民主，无论是古希腊式的还是古罗马式的，都是贵族式民主，是贵族之间分权和制衡的结果，其范围也是仅仅在贵族之间，与广大的奴隶和殖民地的人民，没有太大的关系。而近代西方的民主，是来自于中世纪的贵族式的民主，也是贵族之间彼此的分权与制衡的结果，包括英国的那个《大宪章》，便是英国的贵族之间，以及贵族与王之间的分权与制衡的一个契约和成文法，而且这个分权和制衡，是来自于战争的直接结果，也就是王败了，贵族的联军胜利了，骑士贵族的联军在战胜了王权之后，用武力逼迫王与贵族之间签订的一个契约。

当西方的中世纪结束以后，那些的贵族们摇身一变，成为了资本家，因此近代西方的民主就是资本家或资本之间相互分权和制衡，资本家或资本与其组成的地方势力之间，形成了分权和制衡的关系，并最终形成了制衡的结果，即国家层面的宪法。同时，西方的政府本身，也就是各个资本家或资本之间的一个平衡的结果，成为各种势力代理人的政府，无论是议会还是总统或内阁，都如此。因此，西方政府表现出来的民主性本身，与老百姓的关系也不是很大，老百姓的选票仅仅是一个事实上的认定，后期认定而已，政府本身，包括总统和内阁成员，基本是被各资本方操控的，这不是什么新闻，本来如此，因为西方的民主就是这个样子，其本质和来源就是贵族的民主。

那么中国呢？中国古代难道没有贵族吗？中国如果有贵族的话，为什么没有形成贵族式的民主？

中国古代当然有贵族，中国的贵族历史，按笔者的观点来说，应该说从上古一直持续到了唐代，唐代以后的一千年，中国的贵族势力就差了很多了，原因是因为中国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科举民主制。

上古我们就不说了，在西周以及后来的春秋战国时代，当然是贵族的政治，每个小国内部，虽然也有王，但王权是很有限的，被贵族制约着的，王，不过是贵族当中比较大的贵族而已。因此，那个时候，那些小国的内部有几个层次：王，贵族，士人，百姓。士人其实也是贵族，但是最小的贵族。按孟子的说法，士人也分为上士中士下士三等。

从西周开始到唐代有将近2000年的历史，这段历史，中国都是有贵族的，各国对西周的天子是一个制约，各国的贵族对于王权也有很大的制约性，周天子和王都不能为所欲为。但有意思的是，这两千年的贵族政治，也就是贵族民主制，被打断过几次，一次就是秦国统一天下。秦国统一天下的原因，是那个时候，各国都发生了一个大的转变，就是各国的王，越过大贵族，联合最小的贵族，也就是士人，对其他大贵族发动了打击，一些的寒士为王所用，成为亲贵，宰相，公卿士大夫，苏秦张仪这样的寒士，也可以挂六国之相印，这样，各国的传统的大贵族就受到了打击。尤其是在秦国一统天下后，几乎扫灭了其他六国的贵族，很多是从肉体上消灭了。但是，贵族也没有完全灭绝，秦帝国15年灭亡，非常的短暂，然后就有以项羽为代表的楚国贵族的崛起，与刘邦代表的下层百姓较量，但结果是刘邦胜出。参见笔者的《刘邦和项羽的不同选择对中国后世的影响》一文。

刘邦的汉朝的建立，是下层百姓的胜利，因此贵族势力又一次遭受到打击。汉代也形成了表面上的中央集权制度。只是笔者认为汉代的制度是双轨制，是分封与郡县制相结合的，是中央集权与地方自治相结合的，并不是绝对的中央集权。原因是刘邦是有分封的，封了很多的王到各地镇守，同姓王和开国的骄兵悍将，都成了红色贵族，都有大小不等的封地。分封的范围还很大，占汉帝国的三分之二，中央集权的部分只有三分之一。

当汉代在四百年之后瓦解的时候，中央集权垮了，结果就是贵族重新出来。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中国贵族制度的又一次复兴。那个时候，也有皇帝，但皇帝都是傀儡，没有实权，被各个门阀大户操纵，几天一换。因此，那个时候，是贵族政治，也是贵族民主制，贵族之间是相互制衡和分权的。但是，到了隋唐时代，发生了一个大的转变，就是，隋唐帝国，其政治权力本来也是贵族政治，尤其是军事贵族，可是，隋唐时代，采用了一种不同于贵族的制度，就是科举制。

这个科举制的发明，其动机是为了打击贵族制度。隋唐帝国刚开始建立的时候，其政治分层是：皇帝，贵族，士人，百姓，与春秋战国时代的各国的分层也很相似。但后来的皇帝，也就是隋文帝，采用了一个方法，目的是要打击贵族，原因是只有贵族的势力对王权有威胁。隋唐时代，最大的贵族集团是关垅集团，势力很大，本也是隋唐的皇族赖以起家所依靠的集团，但皇帝想的是如何抑制贵族的势力对皇权的威胁，皇帝的办法是，用科举制度，也就是一种考试的办法，从士人和百姓中选拔人才，进入中央政府和各级地方政府，而不是将中央政府的位子留给贵族，也不将地方分封给贵族。因此，结果是，几十年过去之后，隋唐帝国的政治分层就变为了：皇帝，官僚，地方乡绅士人，百姓，在这四个层次中，没有了贵族的势力，贵族的势力受到决定性的打击，被排挤到几乎没有权力了。皇帝派官僚去管理地方，而不是靠分封地方给贵族去管。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决定性的变化，当然，隋唐时代也有局部的分封，但不是主体，这就与明代也有分封一样，但也不是主体，仅仅是过渡。中国古典政治，在隋唐以下的一千年，建立了科举民主制，并获得了成功。

这个时候，整个国家是靠世袭的皇帝和官僚来共同管理，而县以下的地方，则交给了地方乡绅和士人来管，而不是交给贵族来管。地方乡绅和士人的力量，与贵族相比，小多了，因为贵族是裂土分封，地方的行政财政军事一把抓，是可以对抗朝廷和皇帝的，而现在这些乡绅地主，规模都很小，对王权不构成威胁。而官僚阶层，本也是靠科举考试，从地方乡绅和士人，甚至百姓里面选拔上来的人才，既然地方乡绅和士人百姓都有机会能靠考试进入中央政府和各级地方政府，所以他们也没有必要反叛朝廷。这样，中国古典政治的上下沟通渠道被很好的建立起来了。

隋唐以后的中国政治，对皇权的制约和分权，不再靠贵族，而是靠科举制形成的官僚体系，靠官僚来限制皇权，分权和彼此制衡，还有县以下地方的自治。这是中国人的一大创举，是西方政治所没有的。关于科举制度和官僚体系如何对皇权形成分权和制衡，请参阅笔者的《中国古典政治的民意和民主基础》以及《中国古典政治的权力制衡》两文。

隋唐以后的一千年，宋代，明清，都是继承了这个制度，科举制度，一直到清代晚期，持续了1300年，废科举，是发生在慈禧太后的手中。

那么近代的中国的政治制度，又发生了改变，也就是废除了科举制。目的是为了倒向西方的民主政治，于是有了一系列的实验，包括君主立宪，民主共和等等，但无一成功，原因何在？笔者认为，关键的原因是近代中国承继的是清代的政治体系，而清代的政治体系本身，不是贵族式的，而是科举民主制的，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阶层，而如果没有贵族阶层，如何可以建构西方式的以贵族为核心的贵族民主制呢？不可能。而没有大量的，势力庞大的贵族阶层以及后来的资本家资本阶层，如何可以有贵族和资本之间的分权与制衡关系呢？这就是中国近代一系列引进西方式的民主政治不成功的真正原因。

而到了毛时代，不仅贵族没有恢复，连不成为贵族的地主乡绅阶层也被毛消灭了，毛甚至还要消灭那个更无力量的士人阶层，即知识分子阶层，那些有可能成为红色贵族的开国的骄兵悍将们，也在毛有生之年，被毛用如同朱元璋一样的手段，给大部分消灭了，中国的社会结构也从：皇帝，官僚，乡绅地主士人，百姓，变成了二元结构：政府官僚，百姓。世袭的皇权没有了，贵族也没有了，乡绅地主也没有了，士人阶层也没有了，形成了控制力组织力极其强大的专制体系，是中国古代从来没有过的二元体系。这种体系的好处是能够有效的组织民众，对抗外部的强权，但这种二元体系必然要僵化。因此，需要改革。而近来的三十年的改革，其结果是，形成的一个中层，即利益集团阶层。但又是一个有问题的中层。请参见笔者的《三十年的改革造就了一个有问题的中层》一文。这个阶层往大了说，可以慢慢构成中国的贵族阶层，往小了说，可以形成中国的地主乡绅阶层。也就是说，中国的社会结构从毛时代的二元结构，变成了三元结构：官僚，中层，百姓。如果这个中层，以后发展的话，也就是中国的贵族阶层，或资本家阶层可以形成的话，那么西方的民主体制或许可能在中国获得一定的发展。只是，贵族不是一代可以完成的。所谓三代产生一个贵族。何况，中国的这个新的中间阶层，还是有问题的中层。无论在财富和道德上，都有很大的问题。

只是，我们从中国历史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在很早的时代，在贵族独霸天下的时候，秦汉帝国就曾经出现过平民的阶层，甚至有汉帝国平民政治的成功。以平民的力量来对抗贵族，或被利用来对抗贵族，是中国的传统，而且各有胜负。以三千年为时间段的话，前两千年，是贵族阶层的胜利，但中间杂有秦帝国和汉帝国的贵族和平民共存的社会；后一千年是平民阶层的胜利。那么，这三十年的改革，我们真的可以说是贵族或资本阶层的胜利吗？这种论断有些过早。中国强大的平民力量，还会对抗贵族和资本家的力量的。毛时代，就曾经出现过一边倒向平民的大民主时代，用平民的大民主来对付新官僚集团。

因此，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可能有三个，一个是继续打造这个中层，强化利益集团的力量，并构成彼此的制约和制衡，也就是向西方的贵族或资本民主方向发展；一个是恢复毛时代的大民主方式，用百姓和平民来对抗和限制贵族和资本，甚至官僚集团；还有一个方向，就是恢复中国古典的科举民主制，使得上下，有一个比较好的沟通渠道，也有分权与制衡的关系，保持社会的稳定。当然，还有一条路是，就是保持现状，即一党制下的各利益集团之间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