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漢代青年戰略家賈誼(上)
漢代的賈誼,20歲由吳公推薦進入中央政府作漢文帝的政治顧問,33歲傷感而死。賈誼是早慧型天才人物,其文其人,其辭賦、政論和戰略,對漢代的文壇和漢代的政壇影響極大,所以,歷代的文人騷客,政治家,對賈誼都非常有興趣,談論賈誼的詩歌和文章都很多。
對於漢代作為文人的賈誼,或辭賦家賈誼,我們應該是很熟悉了,因為中學課本中就有賈誼的《過秦論》,還有《論積貯疏》,,當然,這兩篇同時也是歷史論和政論,而《吊屈原賦》和《鵩鳥賦》則是完全的辭賦作品了,因此,作為文人和辭賦家的賈誼,那是才華橫溢,慷慨鋪陳,悲情傷懷,以古喻今,甚至是虛無放達的,其文其人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可以說是上接屈原,下開枚乘楊雄的漢代大賦的一個關鍵性人物。
但是,作為漢代青年戰略家的賈誼,我們一般來說是所知甚少。而賈誼與漢文帝的關係,賈誼與周勃灌嬰的關係,賈誼與長沙王與梁懷王的關係,我們也所知不多。賈誼的很多政論文章,到底有多少被漢文帝和後代的漢景帝和漢武帝所採納?賈誼的戰略設想在多大的程度上影響了有漢一代的政治呢?賈誼是否是漢代第一戰略家呢?賈誼到底是得時還是不得時呢?是實現了自己的抱負,還是消極無為呢?是狂狷之人和憤青還是務實的有謀略的人物呢?
這些話題都是山人所感興趣的。賈誼因為在漢代影響很大,因此在《史記》和《漢書》都有傳記,《史記》是將賈誼與屈原放在一起寫的,這是司馬遷的高明之處,《漢書》則是單獨的傳記。
我們還是先看看古人是如何評價賈誼的。先看詩人們,其中最有名的是唐代劉長卿的詩歌:
長沙過賈誼宅
三年謫宦此棲遲, 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後, 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 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 憐君何事到天涯。
劉長卿的意思是,文帝對賈誼的恩太薄了,文帝雖然也是有道之君,但還是寡恩。
唐代李商隱有《賈生》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商隱在這裡主要是諷刺了漢文帝,漢文帝不在政治上重用賈誼,而是花費大量時間與賈誼談論鬼神,原因是漢文帝是很迷信的一個人。而談論鬼神的事件是發生在漢文帝將賈誼從長沙王那裡召回來以後的事情。文帝問完賈誼關於鬼神的事以後,還頗為感慨地說:我以為我的學識這幾年已經超過賈誼了,可是,現在看來,我還是不如他呀。
宋代王安石也有詩歌論賈誼:“一時謀議略實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 王安石的觀點是,賈誼的政策和戰略,還是被漢文帝實行了一些,因此也不能說賈誼是一生不遇,或漢文帝對賈誼的恩情太薄,其觀點與劉長卿的相對。而且,賈誼沒有在現實中當上公卿,但他的作用遠超過公卿。
毛澤東一生寫的詩歌並不是太多,但很特別的,其中有兩首是專門寫賈誼的。對一個古人寫兩首詩歌來歌詠,這在毛來說是不多見的,可見,毛對賈誼是非常看重的。
七律·詠賈誼
少年倜儻廊廟才,壯志未酬事堪哀。
胸羅文章兵百萬,膽照華國樹千台。
雄英無計傾聖主,高節終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長沙傅,空白汨羅步塵埃。
七絕·賈誼
賈生才調世無倫,哭泣情懷吊屈文。
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
毛的讚美之意非常明顯,說賈誼是胸羅文章兵百萬,也就是非常肯定賈誼是一個戰略家,但對賈誼的被猜疑也表遺憾,對梁懷王墜馬死後,賈誼因感傷過度而過早夭亡,非常感慨,認為沒有必要。
除了詩歌,還有寫文章的,比較有名的一個是蘇東坡,一個是曾鞏。蘇東坡曾經專門寫了一篇《賈誼論》,對賈誼頗有批評,意思是,賈誼遇到了漢文帝這樣的有道明君,那是絕好的機會,可是賈誼卻不能利用,還幽憤而死,這不是文帝的過錯,而是賈誼的過錯: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蘇軾的主要觀點是,賈誼過於孤傲,而不能忍,包括不能與周勃和灌嬰搞好關係,以至於被人攻擊,失去了對漢文帝的影響力,是賈誼自己的性格缺點造成了賈誼的命運,是其自取。蘇軾最後的結論是:
“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
曾鞏有一篇《讀賈誼傳》,其基本觀點與蘇軾相反,基本上是肯定賈誼,認為不要過於苛責賈誼,賈誼的辭賦是窮人所寫,是一種文氣而已,所謂窮人之辭:
“余悲賈生之不遇。觀其為文,經畫天下之便宜,足以見其康天下之心。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足以見其憫時憂國,而有觸於其氣。後之人責其一不遇而為是憂怨之言,乃不知古詩之作,皆古窮人之辭,要之不悖於道義者,皆可取也。賈生少年多才,見文帝極陳天下之事,毅然無所阿避。而絳灌之武夫相遭於朝,譬之投規於矩,雖強之不合,故斥去,不得與聞朝廷之事,以奮其中之所欲言。彼其不發於一時,猶可托文以攄其蘊,則夫賈生之志,其亦可罪耶?故予之窮餓,足以知人之窮者,亦必若此。又嘗學文章,而知窮人之辭,自古皆然,是以於賈生少進焉。嗚呼!使賈生卒其所施,為其功業,宜有可述者,又豈空言以道之哉?予之所以自悲者,亦若此。然世之知者,其誰歟?雖不吾知,誰患耶!”
就蘇軾和曾鞏之論而言,山人以為,蘇軾的論斷多少有些勉強,因為賈誼在由長沙王那裡回到京城以後,也就是寫過了《吊屈原賦》和《鵩鳥賦》以後,並沒有一蹶不振,而是寫了最重要的《治安策》,其中的大部分思想,文帝都接受了,而且也開始實行了。賈誼真正一蹶不振是在梁懷王墜馬死後,才發生的。而賈誼的很多前期改革措施,是與周勃灌嬰等勛臣老將們的利益相衝突的,因為賈誼是讓這些封侯的人去封地任職,要將他們趕出長安,賈誼如何可以與這些王侯們的利益妥協而忍耐他們呢?這是蘇軾論賈誼的理想之處,而非現實。曾鞏是從文學寫作出發,認為賈誼的辭賦是表其心志和感情,但現實中的賈誼也並不是完全理想化的,他的策略都很實在,而且都可以實行。按山人理解,賈誼也並不是一介書生,何況賈誼本身的知識結構是法家,儒家,道家的集合,他並不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和理想化的循循儒生。
山人以為,歷代的政治家,詩人,學者之所以愛評論賈誼,有幾個原因,一個是賈誼是少年得志,是天才型人物,無論辭賦政論,都非常有才氣,人們都是愛才的,都惜其才不能完全被帝王所用,這是一;二是,這些文人墨客,大多有自己的境遇,會經常與賈誼和屈原有同感,而賈誼自己也寫了《吊屈原賦》,也就是將自己當做被貶黜的屈原一類的人物,而後人從屈原與賈誼的遭遇裡面可以得到共鳴,因此,他們也愛評論賈誼,其實也是在宣泄自己的境遇和感情。
而歷代對賈誼與文帝的關係,以及賈誼到底是遇或不遇,或是賈誼的錯還是文帝的錯,都有正反兩方的解讀,劉長卿與王安石是一反一正,蘇軾和曾鞏也是一反一正。毛澤東基本上是感嘆而已。
不過,古人對賈誼的這些遇與不遇的評論,都不是山人特別感興趣的,山人感興趣的,還是賈誼作為漢代傑出的戰略家,他的貢獻到底在哪裡呢?他在多大的程度上影響了有漢一代的政治和戰略呢?他對當時的漢文帝,以及後來的晁錯,董仲舒,主父偃,漢武帝有多大的影響呢?
在這方面,毛澤東對賈誼也有評價:“《治安策》一文是西漢一代最好的政論,賈誼於南放歸來著此,除論太子一節近於迂腐以外,全文切中當時事理,有一種頗好的氣氛,值得一看。”(《毛澤東書信選集》第5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