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要对中国文明的衰落负责吗?
我们都很习惯将孔子与孟子并称,孔孟孔孟,当然二人是儒家的代表,所谓孔孟之道是也。而且也知道孔子是中国的圣人,孟子是亚圣。可是,如果我们回到历史的话,会发现,孔子生活在春秋晚期,孟子是活跃在战国时代;孔子一直就很有名,但孟子一直却默默无闻。大概一直过了1千多年,孟子才又浮现出来了,这时,已经是到了宋代的时候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生活在汉代,唐代,宋代的前期,我们可能都不知道孟子是谁,可一过了宋代,到了明清,我们不仅知道孟子为谁,还知道孟子为亚圣,地位仅次于孔子了,这个差别实在是太过悬殊了吧。
而且,还有一个事实是,当我们知道孔子,也知道其他派别,如汉代的道法儒并用,唐代的法道儒佛并举,而不知道孟子的时候,中国的文明是向上走,但当孟子的地位升到与孔子几乎并列,且开始独尊为大的时候,从明清开始,中国的文明就向下走了,这里的原因固然有很多,但孟子的出现似乎有点巧合,难道中国文明走下坡路与孟子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
而孟子的出现与地位的提高,是宋代的新儒家们的所为,即二程,朱熹他们,是他们,也可称为理学家或道学家,将孟子抬到了亚圣的地位,甚至,所谓的《四书》中的三卷,孟子,大学,中庸,以前,一千多年来,也都没有出现和有那么高的地位,而到了宋代的理学家、道学家的手中,这三卷书便也上升到与《论语》几乎同等的地位,为后代的儒生们所供奉。
在中国宋代的中后期,中国的文化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而这种转变的直接后果,却是中国文明进入到了逐渐衰微的时代,因此,那次的文化上的变革,其意义非常的重大。这里我们先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使中国文明发生了逆转。
我们先来看看孟子其人极其思想,看孟子的思想到底跟孔子的思想有什么不同,然后再来看孟子的文化责任的问题。当然也顺带讨论一下程朱他们的历史文化责任问题。
-
本性论。
我们都知道孟子有一个人性本善的说法,而且以为这也是孔子或儒家的说法,其实这是大错特错了。三字经里面第一句话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这是孟子的思想,而不是孔子的思想。孔子没有性本善的说法。从孔子的一贯的思想来看,孔子也不可能有人性本善的观点,因为孔子不认为人性是善的。孔子也谈到过人性的问题,但孔子只是说,“性相近,习相远”,还有就是很有名的“食色,性也。”也就是说,孔子认为人好吃,好色,是人的本性,而且,孔子还有一句话是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有意思的是,孔子这句话在《论语》中竟然出现了二次,可见孔子是多次说过这句话,因此给孔子的弟子们以深刻的印象,他们也就多次的记载了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将德与色对人的吸引力来比的话,好色的人远远要超过好德的人。而好色,按孔子的意思就是人的本性,这样推断的话,孔子不可能认为人性本善,因为如果人性本善,那人就必然要好德,而好德的人也一定超过好色的人,可孔子说的恰恰相反。
其实也简单,就是孔子从没有说过人性善。而孔子也不太提圣人,且认为圣人是人很难达到的论断来看,孔子也不会有人性本善的意思。不仅圣人是难以达到的,连仁人,孔子都认为他的弟子们没有达到。因此,孔子只讲君子,认为人们修炼一下,就可以达到成为一个君子。君子的要求与圣人和仁人相比,是降低多了,也容易多了,可见,孔子对人性是很怀疑的,对人性本善更不相信。而儒家的另一位大家叫荀子的,荀子有一个人性恶的论断。孟子和荀子都号称儒家,可两人对人性的看法截然相反,又都号称师从孔子,而孔子既没有人性本善的观点,也没有人性本恶的观点,孟子与荀子他们的观点来自他们自己,他们拉孔子来做他们的祖师爷,是为了“祖述孔子,以重其言”。关于孔子不是儒家,孔子是大宗师的观点,笔者曾经论述过,这里不再赘述。
对人性看法的不同,是孔子与孟子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因为这关系到后来许多的问题的展开。
2.圣人观,或成圣观。
孔子本人曾说过:“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论语。述尔)这话明确说,圣人是没有见过的,能见到君子也就不错了。而孟子却认为,人人可以成为尧舜,人人可以成为圣人。那么到底什么是圣人,圣人的标准又是什么,也许,孔子和孟子对圣人的标准不同。在《论语。述尔》中,子贡和孔子有一段关于圣人的对话:“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出孔子关于圣人的标准。这个标准绝不是孟子或程朱认为的仅仅在于道德的自我完善上,那种成圣只是一种自我感觉,没有客观的标准。而孔子的成圣指的是要有具体的行动,即能博施于广大的民众,使民众获救的人。这样的人,不仅能称为仁人,还可以称为圣人。而在现实世界中,孔子认为连尧舜都没有达到这个标准。
孔子的尧舜观与孟子的不同。孔子认为尧舜虽然也很伟大,但是在尧舜的治下,人民还很困苦,因此,尽管尧舜本人的道德十分的伟大,但按孔子的成圣观,因为民众并没有彻底获救,仅仅尧舜本人的道德高尚不足以使他们称为圣人。而孟子则认为,尧舜本人高尚的道德,便足以使他们成为圣人。因此,在孟子那里,尧舜就是圣人的代名词。不仅仅是尧舜,孟子在《孟子。尽心下》中说:“圣人,百世之师,伯夷,柳下惠是也。” 即是说,按孟子的圣人观,连伯夷和柳下惠这样的人,也是圣人。孟子的圣人观,完全是以个人的道德完满为标准的。
因此,我们如果按程朱的语言来叙述的话,就是只要每个人都能通过“正心,诚意”来达到“止于至善”的境界,便可以成圣了。这个“止于至善” 的境界与孟子的“人性本善”是一个意思,是本体的,本原的东西。人所需要的,是恢复这个本原的善。达到了,就是圣人。这完全是伦理意义上的圣人观,与孔子的带有救世普世的,内外合一的圣人概念不同。因此,孔子认为自己没有达到圣人的标准,自己不是圣人;而按孟子的观点,孔子完全达到了圣人的标准,孔子也是圣人,所以后世封孔子为至圣先师。两人的圣人观不同,是非常明显的。
3.仁论
孔子谈论仁的话很多,比较重要的,也是很多人爱引用的有两条,一是:“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二是:“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仁者爱人。这两条,都是将内与外结合起来说的。“克己”是内在的功夫,“复礼”,即外在的标准,恢复秩序。必须把内在的“克己”和外在的“复礼”结合起来,才是“仁”的境界,缺一不可。我们不能说“克己”了,所以就为仁人了,还要有外在的表现即“复礼”了才行。而“仁者,爱人”,干脆就只从外在行为上来说的,你能“爱人”了,你就是仁人,当然,“爱人”的前提是有爱心。可见,孔子的人仁人观,很重视外在的行为,而且是内外的结合。孔子还有一句:“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欲立”是内在的愿望,而“立人”是结果。仅有愿望还不是仁人,还要有结果,而结果也必须是内心所愿意的,所要的。可见孔子的仁人是内外兼修的,内心与外在的行为达到统一,缺一不可的。这与孔子的圣人观是一脉相承的。
而孟子的“仁” 指的是“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恻隐之心”可以说是一种同情的心情,或说是一种“爱人”的倾向,是内在的东西,与外在的结果并没有结合起来。朱熹在《论语章句集注》中定义:“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也是从内部说的。
而孔子的仁,一出手,已经是内外结合了。用白话来说,就是有动机,还要有结果,只有动机不行,只有结果也不行,而且动机和结果要高度的统一与和谐。而孟子却专注于动机,不太看结果,有点以动机论英雄的味道。用王阳明的话来说,孔子的圣人观、仁人观是”知行合一” 的,而孟子的只是“知”,知和行是分开的,割裂的。
那么,为什么在宋代的中后期,二程和朱熹他们要抬出孟子来呢?这与朱熹他们的核心观点息息相关。
朱熹他们的理学或道学系统非常的庞大,复杂,但核心内容就是要成圣,要修炼成为圣人。他们背后的支撑其实是佛教庞大的修行观和极其细密的修行的办法,其方法论几乎都是佛教的那一套。中国自己原本没有这么复杂的,逻辑性如此强,又如此细密的推理递进方式,可见佛教的教义和方法论当时对中国文人的影响力。我们知道,佛教的经书非常的复杂与庞大,原因就是他们各有各的修行观,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一套修行理论,其目的是要成佛。
其实,无论是朱熹他们,还是佛教,都是人本主义的,是以人的需要为中心的,即人想要成为什么,成为圣人,或是成佛。都是人去修行成为什么,是人去找圣人,人去找佛,而不是圣人来找你,或佛来找你。这与基督教是正好相反的。基督教是神来找你,而不是你去找神,是以神为中心的,而不是以人为中心。基督教是神本主义的,而不是人本主义的。
孟子的性善论,圣人论,仁人论,正好都符合二程、朱熹他们的思想,因此,朱熹他们就抬出了孟子,并抬高孟子直至亚圣的地位。当然,朱熹他们也是为了抵消佛教对中国人的影响力。以成圣,代替了成佛。朱熹他们很成功,在宋代以后,在明清时代,佛教在中国的影响力便慢慢减弱了,没有唐代和宋代时候那么强了。
孟子是专注于人的内心,并以内心为圣人的标准,为仁人的标准,将内心与外在的行为表现割裂开来,没有统一,没在知行合一。而孔子与其相反,是讲内心与行为的统一的。但,孔子又看到了这种统一的难度,因此有些放弃了,所以孔子不太讲圣人和仁人,而集中注意力在君子上。
在孟子那里,人之所以可以修行成为仁人,成为圣人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人的性本善,没有人的性本善,那仁人与圣人也就无从谈起。修行的目的就是回归到或恢复到人的本源上来,回到那个本来自有自在的那个善的本性上来。一旦达成至善,那就是仁与圣的本体,那就成仁,成圣了。只是,这个仁和这个圣的达成,是没有外在的东西来检验的,也是没有外在的客观标准的,几乎都本乎一心,说白了,就是玄而又玄的事,是一种内心的体验。这与孔子关于仁和圣的观点是大不相同。而且,这个仁和圣的达成,是人人都可以经历的,因此也是人人都可以成圣的。这与佛教后来禅宗的人人可以成佛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圣人的普及性可见一般。人人可以成为尧舜。
我们在明清两朝代中看到了一个现象,就是中国那个时候出现了许多的假道学先生,伪圣人。为什么?就是因为人其实是达不到圣人和仁人的标准的,但又要努力,于是只有假货流行,而且也因为这个仁和圣,几乎是内心的体验,没有客观的标准,因此也极难判别,于是,就大量出现了一些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很多的大学者和文人,都是知识很丰富,但人品却很差的人,写的东西和做人是分开的,所谓文人无行。知与行是割裂的,是不统一的。这就是孟子的问题所在。孔子是很现实地避开了,但孟子还要坚持。也因此明代的王阳明大声疾呼,致良知,知行合一。而近代的中国仍然深受其害,假道学先生还是很多,伪君子还是很多。内外的割裂与分离是中国人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文革便是一场内外分裂与分离的充分表演。
朱熹与王阳明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要成圣,只是两个人的方法不同,朱熹有点渐悟的方法,通过很复杂的格物,然后致知,正心诚意等手段;王阳明是顿悟的方法,明心见性,直指良心。
还有一个问题是,二程、朱熹他们也讲求要在修身之后,要有所行动,但这个行为被限定在很狭小的政治范围,即治国,平天下上。其实,有几个人能有机会治国和平天下呢?很少。而且,一个人修身很好,就可以当好的政治家吗?政治,从来都是很肮脏的,因此,中国的士人,一方面要读圣贤书,一方面要做官,因此他们都很快变成了双重性格的人,是人格分裂的人,很可怕。
另外,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当不成官,于是就只剩下一个行动的方式了,即齐家,管好自己的家庭。影响所致,中国人一般比较关注两件事,一个就是当官,一个就是管好家庭。至于冒险,科学活动,当医生,做工程方面的事,地位都非常的低,以至于中国在科学,在地理发现,探险,在工程方面都很落后。这是中国的价值观所致。中国的官本位的文化现象也来源于此。官本位和家庭本位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
这也许就是明清两代中国开始走下坡路的一个文化上的原因吧。因为在汉代,唐代,宋代前期,主要是读孔子的书,而孔子,是大宗师,在诸子之上,非常的丰富和博大。那个时候还有道家,法家,阴阳家流行,还有后来的佛教,非常的宽泛,有包容性,也因此那时候的中国文明是向上走的。而后来,从明代开始,朱熹他们的道学成为了显学,并开始独大,排斥异己,统治中国文化和科举几乎达1000年之久。老毛后来还在重复孟子的思想,什么六亿神州尽舜尧。也许,不应该怪罪孟子和朱熹他们,因为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会那么的显赫。朱熹在南宋的时候,他的学说还不被政府承认,还要偷偷的讲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