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東西方對專制概念的不同理解
專制這個概念,我們基本運用的是西方的,也就是運用西方啟蒙運動以來的一個概念,包括從孟德斯鳩到黑格爾,再到馬克思等等,只是,問題是,當我們用西方的專制概念來套中國的時候,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西方這個專制的概念,是否適合中國的現實和歷史的問題。這同樣出現在“封建”這個西方概念是否適合中國的歷史和現實的問題。
說中國有兩千年的封建社會,這固然很荒謬,關於西方封建這個概念是否適合中國,有很大的爭議,筆者也曾有專門的文章討論(《中國是有兩千年的封建社會嗎?》),這裡不談,其實爭議的核心,是封建這個概念的東西方的理解不同,而我們基本是引用了西方的概念來套中國,於是就出現了問題。而問題出現的原因是中國的歷史和現實,與西方的歷史和現實是非常不同的,如此搬用西方的概念,就會出現荒謬性。
專制這個概念也是如此。當我們運用專制這個概念說西方的歷史的時候,指的是西方的王權時代,包括羅馬帝國後期,包括啟蒙時代所面臨的王權要獨大的局面,尤其是法國和其他君主國家,甚至也包括英國。那麼西方的專制是什麼意思呢?基本的意思就是西方國家的王權想要獨大,要獨裁,要凌駕於其他貴族之上,要剝奪其他貴族的權利,其基本的背景是在西方中世紀的分封制下的,是貴族之間的對抗。因此西方的專制是指王和貴族之間的關係,而與老百姓沒有關係,與平民沒有關係。何況西方那個時候,還基本沒有平民,西方的奴隸制度是非常漫長的。這與西方的民主制度一樣,西方的民主,很長期都是貴族之間的民主,與老百姓沒有關係,老百姓是奴隸,因此根本談不上什麼民主。
因此,西方的專制和民主都是指的貴族之間的關係,王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貴族而已,是指大貴族與小貴族之間的關係而已,如英國的《大憲章》,指的是王與其他貴族的關係,與小民沒有關係,因為小民是奴隸,沒有自由,談何專制和民主?
但是,中國的專制,與西方不同。中國歷史的幾千年中,一直在分封(封建)和郡縣制之間變化,從周代的分封,到春秋戰國向郡縣的轉化,到秦帝國郡縣制的建立,再到漢帝國的分封與郡縣制的並舉,再到宋代基本完成郡縣制度,再到明清對宋代郡縣制度的繼承。
可以這樣說,西方中世紀以來的歷史一直是在分封制度中的,從來沒有出現過郡縣制,因此西方的專制和民主的概念,也一直是在對分封制度的理解中展開的。但中國的專制概念,是在郡縣制的背景下展開的,而且中國的專制與平民的崛起是同時存在的。(參考筆者的《專制與平民的崛起》 一文)。西方平民的崛起非常的晚,基本是在啟蒙運動以後,是在西方反專制的基礎上才出現的;而中國的平民的崛起,恰好是在專制崛起的時候,也就是在郡縣制崛起的時候,平民就崛起了,因此中國平民的崛起,比西方要早兩千年。
中國的專制與平民的崛起是平行的,與郡縣制的崛起也是平行的。這是中國的獨特之處,是西方不太好理解的,也是西方專制概念誤用的原因。
中國的皇權獨大,是在與平民聯手的基礎上,才建立起來的。其結構是:皇權,貴族豪強,平民。當皇權要在貴族或開國元勛中崛起獨大和世襲的時候,皇權就要與下層的平民聯手,打擊中間的貴族或新貴族和開國元勛。中國的科舉制度的第一任務,就是皇帝與平民聯手打擊中間的貴族和豪強。平民有機會靠科舉制度上升,成為被皇帝僱傭的官僚,而其他貴族在政府里要靠邊站了。因此,隋唐以來出現的科舉制度,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出來的,武則天他們利用科舉制度打擊關壠和關西豪強貴族,皇帝與平民聯手,平民的地位上升,郡縣制度的建立,都是一個平行的關係。
因此,中國的皇權獨大成為可能,而西方的王權獨大,從來沒有成為現實的原因也就在這裡。理由是西方的王權在想獨大的時候,也就是想專制的時候,從來沒有想要與底層的平民聯手,或與底層的奴隸聯手,因此沒有力量,王權搞不動其他貴族的聯合力量,因此王權獨大一般都會失敗,如英國大憲章出現,就是王權想獨大的失敗,其他貴族的聯軍會打敗王權,因為王權也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貴族而已,拿破崙的失敗,也是敗於西方貴族的聯軍。而王和貴族之間的權力的平衡,就是貴族民主的誕生。
反過來,中國的歷史可以這樣來看,幾乎是屢試不爽的。當劉邦這個平民可以當皇帝的時候,劉邦這種平民皇帝,在西方的幾千年歷史上幾乎是不可能的,西方一直到法國大革命,拿破崙出現,才有平民皇帝出來,劉邦就要想辦法將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們搞掉,然後一家獨大和世襲,也就是殺功臣和打擊其他新貴族,或紅色貴族。劉邦和劉邦的後代的一個辦法,或者說是郡縣制度的辦法,就是要在民間徵召人才,排擠貴族,後來董仲舒和其他平民儒家人才的出現,就非常自然。隋唐的科舉制度,是將這種上昇平民,排擠貴族豪強的方法制度化了,成為中國歷史上政治制度的一個創舉。
而當皇權衰落,貴族豪強勢力強大的時候,也就是中國郡縣制度瓦解的時候,如魏晉時代,中間階層的貴族豪強勢力龐大,皇權衰落,而平民也就地位下降,成為奴隸。因此,有一個奇異的景觀,就是皇帝的出現和獨大或專制與平民地位的上升是平行的,也就是中國越專制的時候,也就是郡縣制度越強的時候,平民的地位反而越高,而中國越不專制的時候,平民的地位就越低,甚至變成奴隸。魏晉時代,豪強貴族的崛起,皇帝權威的喪失,同時也是平民地位下降,重新成為奴隸的時代。這種現象,是西方的專制概念所解釋不了的。
西方的理論家注意到中國的皇權,並認為中國皇權的獨大,與西方王權的獨大是一個意思,這就錯了。中國皇權的獨大,反而是平民地位上升的開始。朱元璋殺功臣的時候,對他的兒子說,是給兒子開路,是拔掉那些樹枝上的刺,這是對的,也就是朱元璋的做法,就是要搞掉那些的新貴族和新豪強,為兒子孫子的皇權獨大開路。而對付新的豪強和貴族的辦法,一個是殺,一個是辦科舉,讓底層平民上來,為皇帝僱傭,來對抗新貴族和權貴。
中國這個奇異的專制現象,一直持續到毛時代。當毛的權威無限大的時候,恰好是平民地位最高的時候,毛聯手平民百姓,也就是所謂的工農,幹掉紅色新貴族和官僚的時候,恰是中國底層百姓地位最高的時候。而當改革開放以後,當中國的貴族豪強權貴再次回來的時候,也就是專制權力下降,同時也是底層百姓權力下降,地位下降的時候。這真是中國的獨特之處,很有意思。這也就是中國郡縣制度迷人的地方,也是難解的地方,也是西方的專制概念無法套住的地方。
一句話,中國的專制,是建立在郡縣制的基礎上的,與西方的專制建立在分封制的基礎不同。
東方的日本,是建立在分封制度上的,而不是郡縣制的中央集權制,因此其歷史走向,與中國不同,而與西方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