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彤: 不要太伤心,我还活着 我正在读一篇小说,它是刊登在《小说选刊》2017.7期上的一篇短篇小说,书中的主人翁是一位男人、父亲,以第一人称讲述着。
我从文中的第一个字开始,略去上百个字数。接下来是这样写道:"我尝试着睁眼,但眼前仍然只是一片黑暗,我感觉自己还能控制眼皮,可它就是没有动弹"。
我又略去若干字。"一个人在我耳边轻轻喊:爸爸,别睡了,快起床。素姐已经做好早歺了。有你最喜欢的⋯。让我感到气愤的是,大女儿,怎么好好地就不说话了,难道是吊我的胃口?只感觉有一样冰凉又柔软的东西踫到了我的鼻尖。过了一小会儿,大女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边哭边叫,你们快来,爸爸他…。"
不愚钝的我,读到这里,已然明白,这个男人、父亲,在某个早晨,在家中他的床上,死了。
刹那间,我为他庆幸。能这样安祥的在睡梦中死在了家里,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我与朋友谈到过死亡,这种死法是我所想往的方式之一。
随之而来的,从心底里快速漫延出来的,说不出的痛一下子冲击到大脑里,将我的记忆拽回到了2005年4月的那几天。
我的妈妈,在普通病房才住了一天,就被医生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护士还及时地递给我了一大塑料袋装的有十多盒的各种药,她们知道我妈妈是全额报销药费,这种下作的方式令我深恶痛绝。
找护士理论,退药。病人还在住院,为何开出这么多药?护士说是医生开的药与她无关,我对那护士说,如不找当班开药的医生退药,我会直接去找院长。护士看到我极其严肃的表情,知道不是"善茬",一会儿功夫护士返回。药品全退了。
如果我早知道医生说重症监护室可以探视只是在窗外看,如果医生早点告诉我,妈妈在人世只有几天的时间了,我是绝不会让妈妈离开我身边进那可怕可恨的病房。
重症监护室里有五张病床,分别用布帘隔着,里面"热闹"非凡,有大呼小叫的,有不时乱骂的。
窗外的十几个病人家属挤在只有两扇窗户的外面,对病房里的亲人们大声说着话,安慰着,同样是热闹非凡。
我深知医院的种种作为,为了让我的妈妈保持最后的一点尊严,我用一张A4纸写下了:如要给病人使用新的治疗方法,请务必与家属协商,征得家属同意方可。我将写好的纸递给护士,让她贴在妈妈病床显眼的位置。因为重症监护室的医生、护士从不与我们照面,交流。我不知道是否有专门的医生负责妈妈的治疗,只有用此方式。
没想到,我的作法引起了医生的反感。妈妈病床前面贴上了纸条,但不是我写的那张,上面是这几个字:病人家属不同意任何治疗。这张纸条,在窗外探视的人都看得见。
真没想到,医生或是护士,居然用此下三滥手段。
我真的愤怒了!我加大了声音,提高了分贝,让我身边的病人家属和重症监护室的医生、护士都听得见。我怒斥着,让她们马上换回我写的纸条。不然的话,后果很严重。想让它人看到我这女儿是不孝的,没门。
我自然是取得了胜利,我写的纸条重新贴上了。但大大得罪了医生、护士。
妈妈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可我仍只能在病房的窗户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尤其是得了老年抑郁症从未离开过我们照顾的妈妈,对她来说更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那天,妈妈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深知情况不妙,多次苦苦哀求医生、护士,我的妈妈因病怕孤独,怕生人,请求允许我进病房与妈妈说上几句话。可那些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我在这里不会用白衣天使这美丽的词)心冷如冰,心硬如石,根本不理睬我的请求。木然的面孔只是对我不断吐出三个字一不允许。
直到妈妈弥留之际进入了昏迷状态,护士才让我到她身边呆了几分钟。我双手握住妈妈的一只手,附在她耳边轻声对妈妈说,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护士让我离开,昏迷中妈妈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难以挣脱。
我站在与妈妈病床一墙之隔的走廊里,紧紧靠在那只有一匹砖厚的墙面,不断念叨着,妈妈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边…。我希望母女之间的第六感能传递我的心声。
一声沉重的哀叹,让我撕心裂肺,那是妈妈在人世间留给我最后的声音。妈妈去了,她带着恐惧、遗憾和不舍离开了我们,灵魂已出窍,飘向了夜空。
我真羡慕嫉妒那位在家中安详逝去的男人。
眼睛回到书中…,"我们是专业团队,放心交给我们"。"我整个人像剝鸡蛋壳似的将全身衣服剝得精光。又被重重的揉来揉去(擦身),再穿上柔软的衣服(寿衣)。被放一纸箱,推进车里"。
我的妈妈,尚存一口气时,医院抓住各种机会想进行治疗用药,我坚决抵制过度治疗,不准挿管切喉等无用却让我妈妈再多受罪的举动。待我妈妈已咽气之时,医生立马联系了有密切关系的专业团队,让我马上交钱。盖着白布单子的妈妈,就被抬上了一辆运送病人的四轮推车,两个男人将车推出了重症监护室。
走廊里,我轻轻地撩开遮住妈妈脸处的白布,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惊恐表情。我不想让已泣不成声的妹妹和女儿看到这悲惨一幕,迅速盖上白布。对她们说,让我一个人去吧,那儿不是个好地方。
夜色深沉,唯有推车轮子穿过走廊,穿过小路发出的吱吱声响。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前一后的两个男人和我伴随旁边,三个人影映在地面上拖得很长。《太平间》越来越近,泪水,顺着我的脸颊不断流下。
《太平间》,谁造出这么好听的词,那就是停尸房,多么瘆人的地方。
我谢绝了两位专业男士的服务,只请他们为我打了两暖瓶热水。
我用自己带的盆子和毛巾,用温热的毛巾为妈妈擦脸,妈妈那张咬紧牙关变形的脸慢慢地舒展开,似平常熟睡般的样子。我内心渐渐平静下来,继续为妈妈擦身、擦腿…。我为妈妈换上了从家里带来的衣物,从里到外,那都是妈妈最好的、最喜欢的。有纯棉的、纯毛的,崭新的棉袜和布鞋。
我一直端详着妈妈安睡的脸,直到两位男人几次催促。
妈妈,被推进了冰冷的柜子中。那一刻,我的心仿佛也被冻住了一般。妈妈,你会感到寒冷吗?
回忆被打断,继续看小说。"听司仪在追悼会上滔滔不绝,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听司仪在自己的追悼会上滔滔不绝,又是另一番滋味。…,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我在纸箱里等得极其难受"。
我的妈妈,年轻时玩儿双枪的女子,当然不怕死。生前就要求身后事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遗体火化后抛洒掉。在殡仪馆里,只有家人最后瞻仰她的仪容与她作最后的告别。我站在妈妈遗体旁默哀,悼词在我心中,妈妈会感知得到。
又回到了小说中,"永乐居离大厅很近(火化室),我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略去若干字)纸箱就被拉了下来,放在了通往焚烧妒的通道上。边上哭声瞬间变大了数倍。又过了一会儿,身后呼的一下声,燃起了大火,身下咯咯的齿轮转动,纸箱开始移动,很快,炽热包裏了我的头,接着是身子,最后是脚。呼的一声,闸门闭合,阻断了死亡和人世。…。这一下我是真的要死掉了吗?"
我的妈妈,是被殡仪馆人员先于我们抬到火化室的。空荡荡的厅里的一侧有一张开的铁制口子。在我看来,却似吃人的血盆大口。正如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有一个通往焚烧炉的轨道,上面铺着泛着银光的一层白色似锡箔纸的东西。妈妈已被安放在上面,脚对着那张开的大口。
盖在妈妈身上的白布被掀开,操作人员对我们说,请最后向死者告别。
顿时,哭声大作,有姨妈的,妹妹的,女儿的,哭声在大厅里回荡着。我再次强忍泪水,走到妈妈遗体前,为妈妈整理一遍衣服,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永别了,妈妈。别害怕,妈妈。爸爸在天堂等你很久了。
轨道向张开的口子慢慢滑行,那是离开人世间最后的一道门。妈妈,你会觉得炽热难耐吗?我不敢往下想。
我知道,爱我的人,我爱的人,妈妈,真的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小说中的男人,"我收回目光,两个女儿站在边上,一边哭,一边用小钳子夹起我的骨头放到如垃圾斗般小的斗中,将灰也扫入斗中,全部倒入骨灰盒,最后,我就被完整装入骨灰盒中。" 而现实中的我,在妈妈被焚烧的时候是最煎熬,最痛苦的时刻。时间仿佛停止,我的心似乎跟随着停止了跳动。
铁门口子终于再次打开,轨道向外滑行。我是第一次见到火化后人的骨灰的样子,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如果是见到这样的不相干的人的骨灰,我会不寒而栗。可这是妈妈的骨灰,我没有一丝惊恐。
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叫一亲属上前,我知道,唯有我了,因为我是家中的老大。
妈妈的骨灰仍似人形,完整的头盖骨、手臂骨、腿骨…。我以为全部应是烧成了灰。喔,骨灰,故名思义,就应有骨和灰吧。
我将骨灰盒捧上前,那双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捧起了妈妈的骨灰,一捧又一捧,放进了骨灰盒中的红绸里,又分别捡了几块大的骨头放入。当他告诉我可以了,我有些诧异!难道不是将全部骨灰都放进骨灰盒里吗?回答是否定的,只是一小部分,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稍明白,仍昏沉。我希望工作人员能将妈妈的头盖骨也放,进骨灰盒中,有头才是全的,不是吗?!
工作人员拿起了妈妈的头盖骨,可我们买的骨灰盒稍窄了点,不能完整放进去。正在发愁和遗憾中,未曾想那位工作人员拿起旁边一把鎯头敲向了妈妈的头盖骨,那熟练的动作表明这早已是习以为常的行为。一下、两下,那鎯头似敲在我的头顶,疼痛难忍。我的眼泪倾泄而下,立刻制止了这野蛮的举动。这残忍的一幕,至今难忘。
我常做梦,偶尔会在梦中与妈妈相聚,那情景是欢快愉悦的。清醒之后,却常常自责不已。我常回忆起医院妈妈急切呼喚我的那一幕。我那时有过冲动,也想翻过齐胸高的窗户冲进重症监护室去守护妈妈。可那温良恭俭让束缚了我的思想和手脚,而让我的妈妈带着遗憾和不安离去,我追悔莫及。
妈妈的灵魂飞向了天堂,我好似听到了妈妈微笑着对我说:"不要太伤心,我还活着。"是的,妈妈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补充的这句比较重要,当我拿到一长串治疗费清单时,我仔细看了上面的明细,清晰可见退回的药品。医生被我的正义吓着了,我笑了。
对了,这篇小说的标题就叫《不要太伤心,也不要太高兴,我还活着》。标题与文中的描述很贴切,用当下的语言,很搭。
作者语言生动,想象力丰富,从死者的视角讲述了死亡的经历,想来是曾经目睹和经历过这些过程,挺精彩!要知道,他是2001年出生,名杨渡。后生可畏呀! 此文字写于2017年,当时是手写于纸上,现重抄录在这里。 相关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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