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回國: 父親墓前的牽牛花開了
今年回去給父親和奶奶掃墓,沒有像以往那樣請阿訇念經。2011年阿訇一面念經一面接手機的事給我印象太壞了。我學馬嫂家給父母掃墓的做法,帶了兩大瓶清水和一塊抹布,給父親和奶奶的墓碑好好清洗了一番。多日雨後陽光燦爛,父親墓前的牽牛花開了。牽牛花樸實平常很平民,是最常見的野花。陽光下的牽牛花顯得十分的美麗。
我沒有在母親現居所和父親一起生活過的任何印象。2001年回國看望病重的父親時,這是剛剛遷入的新房,而父親當時住在醫院裡,一個月後父親在醫院病逝。這間房子裡,明顯留有父親痕跡的物件之一就是父親用過的這隻帶有缺口的碗。母親在父親過世以後,一直保留着這隻父親用過的碗,每次回國母親總是堅持要我坐她旁邊,用這隻碗吃飯。
父親在抗日戰爭初期的1939年,參加共黨地下黨,那年他18歲。從18歲到他80歲過世,一共當了62年的共產黨員。在人類社會曾經有過的各種黨派政治組織中,從來沒有一個組織像共產黨那樣,頻繁不斷地發動一波又一波極其殘酷無情的黨內鬥爭,自己人狠整自己人。父親是幸運的,雖然當了62年的共產黨員,除了文革中受到短暫衝擊,大部分時間都能在歷次政治運動風浪中全身而退, 在這個絞肉機中倖存下來。馬嫂至今還記得,父親對她談論起大躍進時的經歷,用九死一生來形容。1956年,包括父親在內的省里十來個地下黨知識分子出身的廳級幹部,以需要鍛煉改造為由,被從昆明下放到雲南地方各縣去當縣委書記。大躍進後1961 年父親被上調回昆明工作時,只有父親一人政治上存活,其他人都被打倒。我清楚記得父親談到這段經歷時,搬着手指頭一個一個數: “xxx,x x x單位下放去的,最後被開除黨籍。xxx,x x x單位下放的,最後被撤職察辦..........。除了我全完蛋了,險啊!” 文革中父親被短暫批鬥過,也做過噴氣式飛機,挨過打,但沒有被扣發工資,而且很早就解放出來到三線工作了。那個時候,被扣工資和沒有扣工資生活差別可是很大的。沙甸事件是父親經歷過的另一個大風浪,因為父親敏感的少數民族幹部身份,稍有不慎,就可能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地,父親也是有驚無險過了那個十分驚險的關口。
父親在世時常給我講他在政治上的兩條生存之道。第一條是對貫徹上面的路線政策不可太落後掉在最後,也不可太積極,沖在前面。比如大躍進時各縣搞評比,父親當書記的縣總是拿藍旗(中游),而拿了白旗(下游)的縣委書記,一開始因為下游就被打倒,而拿紅旗(上游)的縣委書記開始得意一時,當大躍進惡果顯現,大量人口被餓死時,立刻成為替罪羊被打倒。另一條自保之道是跟人不可太緊,對自己的上級要保持一定距離,跟人太緊,你可能一時得到提拔重用,但黨內鬥爭?變幻莫測,你的上級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倒台。按照黨內鬥爭規律,一個人倒台總會牽連一批人,你因為跟他太緊,很可能成為某某集團一分子,跟着被打倒。也正是因為父親的這兩條自保之道,父親的從政之路既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比較平安,而平安就是福。母親聽人背後議論父親滑頭,但從我們家庭孩子的利益看,父親是偉大的。父親後面有我們這一大家子,他如果被打倒,我們幾個孩子在政治上生活上教育上,都可能受到很大影響。父親有個老同事,文革中被打倒成叛徒走資派,被關押起來。當時文革上山下鄉,知青是要按照單位下去。她父親被關押沒有了單位,母親沒有工作也沒有單位,這樣就連下鄉都無門了。到處找門路下鄉想當知青都當不了,悲憤之中,一氣之下,走上吃藥自殺的不歸路。一個可以在如此殘酷爭鬥環境中,給子女提供一個穩定正常生活的父親就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從這點來說,我們4個孩子每次走到父親墓前都應該大聲說一聲:謝謝您, 父親!
父親雖然”滑頭“,但他有時又很勇敢,不勢利,講情講義。
大躍進中,父親所在縣一個縣委書記郭叔叔因為執行上級總路線大躍進的路線政策,造成了縣裡不少人餓死,這時地委就把他當成替罪羊,開會要開除他的黨籍。父親當時因為主持修建水庫,沒有負責縣裡工作,他也被地委召回到縣裡參加表決開除郭叔叔黨籍的會。父親和郭叔叔雖然出身背景不同,他是北方南下幹部,父親是雲南地下黨,但兩個人關係一直不錯。父親回憶此事時,這樣對我說,當着地委來人的面,“舉手表決時,老子就不舉手。我心想餓死人還不是你們給逼出來的,餓死人了,就知道狠整下面幹部,你們沒有責任?。”在那個時代那種場合,敢於不舉手直接對抗上級旨意,是需要一定勇氣的。郭叔叔以後為此事很敬重父親。
朱阿姨今年89歲了,她是父親1943年發展的地下黨員。她入黨後不久受父親指派,考入雲南大學醫學院讀書,投身學生運動。以後又被派到雲南某地區參加游擊戰爭,解放後成為那個地區醫院第一任院長。1956年反右運動中,朱阿姨因為給地委某領導提意見,”你從來沒有到我們醫院來過,你唯一來的一次是因為你老婆住院“,就被打成右派,發配到一個鐵工廠去勞動改造,做苦工背煤。1979後朱阿姨才被落實政策,恢復級別待遇。她給母親講過她當右派時和父親的一次接觸。有一次她聽說父親從省里下來了,住在地委招待所,就到地委招待所門口等着見父親。看見父親從會議室出來,她就大聲叫父親的名字。父親看到她,馬上迎過去熱情打招呼,把她叫到一邊,仔細聽她講述情況。陪同父親的地委幹部很奇怪,父親怎麼和這個當地著名大右派有那麼多話可說。她對母親回憶說,當時人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本來認識的熟人,街上打招呼都不理,可父親毫不避嫌,和她見面,還仔細聽她關於自己冤屈的陳述,雖然父親也幫不上她什麼忙,但父親可以在那麼多人面前不迴避她,聽她的陳述,這點就很難得。
但是從另一方面看,父親講情義又是有原則的,有些時候表現得不近人情。
國內在80年代實行離休制度後,有不少人到處找人寫證明,想把自己入黨時間往前提,因為離休和退休差別很大。
父親有個高中同學,也是好朋友,高中畢業後參加國軍空軍。49年時駕機起義,從台灣飛回大陸,加入共軍空軍。49年開國大典閱兵儀式中,剛剛組建的共軍空軍14架戰鬥機轟炸機從天安門上空飛過接受檢閱,他是其中一架轟炸機的機組人員。以後他因為起義人員身份,被從空軍趕出,到了北京一所中學教物理課。1979年後,對他落實了政策,享受離休師級幹部待遇。父親每次到北京,都一定會到他家去拜訪他,我在北京時,也時常去他家玩,和他家幾個孩子都很熟。大約在90年代,他太太給父親來過一封信,請求父親為他寫個材料,證明他在抗戰初期的1938年就和父親一起組織過讀書會,參加共黨活動,想以此把他參加革命的時間從解放戰爭轉變成抗戰時期,在離休制度下,這兩個時間的待遇是不同的。父親婉拒了她的要求。
母親有個表弟,曾經參加過地下黨,但是他的入黨介紹人死了,因為地下黨都是單線聯繫,他無法找到證明他入過黨的證明人。父親曾是他入黨介紹人的上線,母親的表姐(我們稱為姨媽),找到父親請求幫忙寫個證明她弟弟在49年前某個時期就加入共黨的材料,父親也婉拒了。父親說我知道他的入黨介紹人是共產黨,是我的下線,但我不知道這個入黨介紹人的下線是什麼情況,我不能亂寫。母親的表姐,直到現在和母親提起此事還在怨父親不幫忙。
這兩件事,父親做順水人情幫幫忙應該沒什麼風險,滿足一下朋友親戚的要求,歷史的事也不容易查證,父親寫的東西也還是有一定權威性,有關單位承認接受否是另外一回事,但父親沒有做,他絕不造一絲一毫的假,為此得罪了朋友親戚,這就是父親的本色。
離開父親墓地沿着下山路台階往外走,距離出口5米左右,右手路邊突然竄出一條小青蛇快速朝出口處移動,它搶在我之前趕到出口處的右側,直立身體,張開嘴巴,吐着信子,注視着我,仿佛在為我送行。我本來想給它拍個照,但又怕它咬我,和它對視了一眼,就迅速走出了出口。此事有點怪,我來墳山有近20次了,從來沒有遇到過蛇。小妹姐姐她們也來過多次,也從來沒有遇到蛇。奶奶墳所在那個區域,是比較老的墓地,因為年代久遠,上墳的人也比較少,幾乎沒有道路,完全是從荒草叢中穿過,才可以到達。可我在那些荒草中走過也沒有遇到過蛇。父親這邊修建得很好,有一級一級的台階進出,居然遇到了蛇。怪事!而且這蛇動作也很怪。如果是我驚擾了它,它應該朝路邊的草叢裡鑽,不應該順着下台階的路邊朝前竄。竄到出口處也不躲到草叢中去,而是停在出口處,等着我到來,好像是送我出墓園。聽人說蛇是通靈的,想不明白它要給我傳遞什麼樣的信息。回家後對母親講起此事,母親說可能是下了好幾天雨,今天出太陽了,蛇跑出來曬太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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