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回國:點滴感受(完)
母親走了。
人老了,走向人生的終點,那是多麼自然的事。這樣的事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據說全球平均每天有172800人往生。母親的過世,只是2018年6月8號那天,世界上發生的十幾萬個往生事件中的一件。
對醫院來說,對楊主任謝醫生她們來說,這是她們日常工作的一個部分一個過程,她們見的太多了。
2018年6月8號晚上母親過世,第二天6月9號早上,太陽照常升起,地球照樣轉動,世間生活一切照常。
可對我來說,這是人生的一個里程碑,從此沒有了母親,人生進入了另一個階段。
18歲時有人對我這樣講過:對一個男人來說,世界上對你最親對你最好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母親而另一個是老婆。而今母親已經去,只剩下了老婆,人生有了一個巨大的遺失。
母親離世之後,對世界的感覺都變了樣。從此,每天下午5點不用再打電話;從此,回國不用直奔昆明;從此,故國故土更加遠離,從此,中國無家可歸。
家裡鐘點工小寧的母親兩年前在老家村子過世後,她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距離昆明很近的老家村子,她說回去心酸。我如果再回昆明去,說實在的都不想回家去住。那個沒有了母親的家已經不是家了,從小長大的那個父母建立的家已經隨着母親的離去而不復存在。
母親的老年生活,基本上除了這次住院最後20天,大部分時間裡生活質量都是高的,想到這點心中釋然。
母親在院子裡在同齡人中,一直是健康老人。她的各個器官都非常健康,聽力,牙齒,視力,心肺,腎臟,肝臟,腿腳四肢關節的靈活性和力量,都高於一般同齡人的水平。她經常抱怨的身體毛病是血壓低,可沒有想到她活到89歲,最後致命的病是之前根本沒有發現的胃癌。胃癌從開始懷疑到確診一年時間都不到,這段時間母親身體沒有大礙,而從確診到病情惡化過世不到三個月。這點很像父親的情況,父親老年時大的毛病只是糖尿病,79歲時突然發現肺癌,從發現到過世也是幾個月的時間。
有時會想當初我們四個孩子極力勸說母親插上胃管到底對不對?母親本來不想插胃管,她想速速離去,因為我們的堅持,她被插了胃管,跟着再插上尿管,腹水引流管,加上最早就有的肩上針水點滴用的靜脈注射管,渾身都是管子。母親開始對插胃管還會表示自己意見,到了插尿管,腹水引流管時,病情加重身體虛弱,已經無力表示自己意見,而是任憑醫生去做。母親過世前曾經有短暫的迴光返照,有一天早上突然頭腦清醒精神起來,她從床上做起來,突然對我們說:“我要吃早餐了,給我做早餐吃啊。”。她已經好幾天吃不下東西,完全依靠胃管輸液,讓她試試,什麼也吃不下。她又說扶我下床,我要去廁所方便,她忘記那時她已經渾身插滿管子,根本不可能去廁所。插胃管的確延長了她的生命,剛插上胃管明顯感覺臉色轉好,有了精神。但好景不長,大約10天后,情況又開始惡化,最後20天其實是痛苦的。胃管輸入的營養液一方面增加了營養體力,另一方面應該也加速了癌細胞的生長和擴散。我在想如果當初按照母親的願望不插胃管,母親病床上最後的那段時光會不會少些痛苦?
母親晚年一直期盼的就是能夠快速有尊嚴地離開人世。母親常提到馬曜過世的故事。馬曜是雲南的一個著名學者,擔任過雲南民族學院院長。馬曜95歲過世,過世那天晚上他一切正常。他先是囑咐小保姆給他去煮牛奶。小保姆煮好牛奶端進屋給他喝,他躺在床上不動,小保姆喊他“爺爺爺爺,喝牛奶啦”, 他沒有答應,到床邊一摸他,發現不對勁,趕緊叫她夫人,進來看已經沒有氣息了。從生到死就是幾分鐘的時間,沒有一點痛苦。母親沒有能夠實現她理想的馬曜那樣的離世過程。
母親晚年一直堅持鍛煉身體,她說她盡最大努力保持自理能力,有一份自尊。可這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一直以為自理能力的關鍵是腿腳。腿腳好可以行動,就有了自理能力。可當胃被癌症侵襲破壞喪失功能後,因為沒有了營養,身體極度虛弱,平時鍛煉得多強健的腿腳也會軟弱無力不能站立行走。最後還是沒有了自尊,大小便要在床上解決,離不開別人的護理。鍛煉身體確實只與生命的質量有關,而與生命的長度無關,
我在北京讀書時的一個老師生病住院後,她女兒嚴格控制去看望他的人,所有想去看望他的人必須經過她女兒同意。我聽到後覺得很奇怪。現在我明白了,因為我有體會。母親病重期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有親朋好友得知消息來看她,凡是有人來看她,我總是從心裡盼望他們快走。母親在生命垂危之際,不能說話,痛苦之中,真不喜歡把她那時的境況展示給外人。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至親陪在身旁就好。
我是沒有宗教的人,母親也沒有宗教,但這次陪護母親的經歷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為什麼人類需要宗教。母親病重加劇痛苦之時,醫生無能為力,我們更做不了什麼,那時真想念叨點什麼經,不管是佛經可蘭經聖經還是道經,來祈求萬能者幫忙減輕母親的痛苦。
母親鄰床蔣老太過世那晚,我發現守在病床前的子女們都沒有悲傷之感,當時有點詫異。以後輪到自己去感受了才明白原因。當母親過世的那一刻,我也沒有悲傷感,心裡先是震驚,一個有生命的人就在一霎那轉化為無生命體,沒有了任何生命跡象,母親永遠不存在了。然後有為母親感到解脫的感覺,好了好了不再受苦了。再以後就是後事處理。只是回到家中,看到母親的房間,整理母親的遺物,夜裡醒來,心中悲傷才一陣陣強烈來襲。
最近看到一篇回憶趙紫陽生命最後時刻的文章,文中提到,趙病床上臨終前,子女都守候在旁,他閉着的眼睛裡突然淚如泉湧。兒女們馬上跪倒在床前大哭。母親臨終前沒有任何眼淚,只是緊閉雙眼,肺炎高燒使她昏迷,咳不出來的積痰讓她痛苦。母親過世後我一直在想的是,母親在生命最後那幾個小時或者幾分鐘裡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她會有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們的悲傷嗎?如果她有,並且向我們表現出來,像趙紫陽那樣淚如泉湧,那我們該會多麼痛苦。我的結論是,母親應該沒有任何悲傷,她那時在生命線上掙扎,完全顧不上任何其它事。
母親已經過世兩個多月。不管怎麼說她是高壽了,在我家父母兩邊的家族中,都沒有人活到她這個年齡。身邊還有不少朋友早就沒有母親了。我有這樣一個母親,一直活到近90歲,我們之間有那麼多交流,我享受母愛很長時間,想到此只有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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