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已是百年身
母亲过世之后,就在即将返回美国之前一个星期,很偶然地与6个成都通顺小学同学聚会于大理。
我在成都通顺小学的同学都是来自同一机关,大部分都是随父母从西南三省调入,少部分同学父母随父母从北京上海而来。以后机关解散,大多又随父母回到了以前工作的地区。
这6个成都小学同学,家在的昆明3个,家在成都3个。成都的三个与他们的交往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而3个人中的三个女生小渠小龙和英英,读小学时因为男女界限分得很严格,连话都没有讲过,可很奇怪,在大理虽然只处了短短2天,但却感觉老朋友一般亲切,很幸运母亲过世之后能有这么一场暖心的相遇。
林晓(男)
这场大理的聚会,起源于在昆明与林晓 的再次相见。
我与林晓即是通顺小学同学又是成都5中同学。我们住在不同院子里,但我到他家玩过,他还记得九大开幕学校组织游行那天晚上他与一帮同学在我家呆过。
刚进中学读书不久,这小子突然失踪。过了一两个月,他专门给我来了一封信,我才知道他原来走后门到省军区独立师当兵去了,让我羡慕得要死。我一直记得他信中讲的当兵的一些事。他说他当兵在秀山县,那是一个贵州湖南湖北三省交界之地。他信中说,那里的妇女不太讲文明,她们直接就在河里脱光衣服洗澡。以后我查了秀山是苗族土家族地区,风俗习惯与汉族地区有异,很正常。我80年代初到西双版纳开会,亲眼看见过夕阳西下时,一群傣族少女把裙子一点一点从下往头上卷慢慢走入澜沧江中洗澡的画面。
林晓与我一样随父母从昆明到的成都,以后父母回到昆明,他当兵复员也回到昆明。我以前回昆明与他见过几次面,但最近10多年回昆明看望母亲,完全专注于母亲,不与任何人联系,也就没有和他联系。母亲过世后,想起来该与这些老朋友老同学联系一下,就与林晓重新建立了联系。通过林晓找到了昆明的小学同学大毛和英英,然后又从林晓处得知,成都的同学小龙夫妇,军军小渠夫妇都在大理,就由林晓开车,加上大毛英英一起,到大理与军军小渠夫妇和小龙夫妇聚会了一场。
这次与林晓相见,对他最佩服的一件事就是他与单位领导的贪腐斗了整整二十年。20年前林晓在省政府某部门工作。他的单位领导把国家财政拨款330万元,以洗钱的方式,先是划拨到下属单位,再又转回到单位账上,然后以买房补贴的名义发放给单位的领导以及某些员工。林晓坚持不懈上告揭发此事,与单位贪腐领导整整斗了20年,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这件违法之事,也被省审计署查出并公布,但上级得出的结论是:集体做出的决定,没有个人需要为此负责受罚,把林晓气坏了。他问我美国这种挪用政府财政拨款私用会如何处理?我回答说肯定坐牢。
依我看,林晓这样的人才是中国真正的脊梁骨。此事与林晓个人利益毫无关系,他完全可以采取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态度,装聋作哑就过去了。但是他一旦认定此事不对,可以不顾个人得失,挺身而出,与邪恶斗争二十年,这不简单。这一点很像他老爸。林晓父亲文革中在讨论九大文件时公开发言说,把林彪接班人地位写入党章不合适,为此被戴上反林彪的帽子,受到迫害。九大之时正是林彪如日中天之日,在那个动辄就会因言获罪的疯狂年代,林晓父亲敢于这样讲话,那就是朝枪口上撞。林晓看起来得了父亲的真传。
我为我有这样一个同学自豪。
林晓当兵后,想念同学,要求我们给他照个合照寄去。我们班几个与林晓要好的同学就照了以下合照,给身在军营的林晓寄去。我都没有这些照片了,但林晓还一直保存着。
军军(男)和小渠(女)
夫妻是大学同班同学,这很常见。夫妻是中学同学,也听说过,但夫妻是小学同学就少有听过吧?军军和小渠就是我们通顺小学同学里的一对夫妻,太特别了。
据说军军还在读中学就开始追求小渠,以后小渠当兵走了,军军锲而不舍,写信追女兵居然追到部队去了。小渠写信给闺蜜小蓉小龙征求意见,她们都大力为军军美言,等到小渠上大学,他们的关系最终确定,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当年认识军军是在老勇家。老勇父亲被批斗后,从童子街院搬到了内北巷院,有那么机关里5、6个15、6岁的孩子常到老勇家聚在一起玩,我与军军就是在老勇家认识的。军军家从北京来,他总是一口北京话,与我们的成都话口音很不一样,印象很深。那个时候成都人把所有说北方话的人都称之为陕娃,军军就是我们这群孩子中的一个陕娃。
有一件那时很纳闷的事这次见面算是搞明白了。那时我听老勇说过,军军家人均工资收入50元,在我们几个孩子家庭中是最高的。我当时还算了算我家的人均收入40元不到。军军父亲在机关里不是职位很高的干部,他家孩子比我家还多,怎么工资那么高?这次大理见面聊起此事,才知道军军父亲1937年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应董必武邀请,奔赴延安当了八路。他爸即是老八路,同时又是名牌理工科大学毕业生,这样条件的人在延安时期干部中很少,所以建国后按照工程师的工资体系去评,被评为一级工程师,月工资300多元。而如果在行政级别体系中去评,按照军军父亲的资历,月工资不可能拿到300多元。军军母亲也是延安时期干部,月收入近200元,父母工资加起来就是500多元。他家7个孩子,加上父母也就是9个人,全家人均工资收入确实50元以上,一点不假。
军军在大理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 我们都是吃共产党饭长大的孩子,我一直相信他们说的话。比如抗战,一直以为共产党是抗战主力,蒋介石下山摘桃子。以后我问过我父亲这个延安老八路:你有没有上过抗日战场,他回答说没有。我再问:你有没有向鬼子扔过一个手榴弹打过一枪?他还回答说没有。我利用暑假时间,实地走访了国内所有的抗战主战场,还徒步行走过你们云南的滇缅公路,发现抗战的真相完全不是过去教育的那么回事。国军其实才是抗战的主力。我这时才知道,他们说的与真相事实相差太远。所以我现在什么事都很注意自己去搞清真相,不盲目轻信宣传,不是我要去实现什么伟大的政治理念,而是为了自保,不再上当受骗。知道了真相,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有所准备,才能维护好自己的利益。”
讲得太实在了!! !
军军也回忆起了当时关于我的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记得我乒乓球打得好。我说我那时确实爱好打乒乓球。第二件是他听说我家不吃猪肉,我们家孩子回家前要先在家门口洗嘴,不洗干净嘴奶奶不让进屋,因为怕我们在外面吃猪肉,我听后觉得可笑极了,我告诉军军,这纯粹是谣传。有意思,我也帮他解除了他当年对我的一个疑惑之事
当你与军军交往见面都是在内北巷院的老勇家。下面这张照片就是与军军在内北巷院交往时期,老勇用他家的135相机在内北巷院子里给我照的。因为后面粗陋的背景砖墙,照片出来后有人就取笑我说,“你怎么像一个监狱里的劳改犯?”
小龙 (女)
我通顺小学班上同学大多数为1953年生人。我在我们班上属于年龄比较小的1954年的一小拨。这次大理见面的6个同学,就我和小渠是1954年生人。
小龙是1953年生人,大我差不多一岁,她在通顺小学时是著名学生干部,好学生,老师们最喜欢的孩子,对她印象比较深。我的印象里她是很大的学生干部,至少是少先队大队级别的,那时看她有种仰视的感觉。可这次见面一问,她只是中队级的干部,有点出我意料之外。
记得有关她的一件事是她踢毽子非常厉害,可以踢上千次不停。还有一件画面似的记忆也一直留在我脑海里。有一天,我们学生都站在学校一进门高台下面排队,我看见小龙站在高台台阶中间一带区域与一个男老师(好像是教导主任)说话,大概是汇报工作之类的事,然后我看见那个男老师谈着话时,伸手抚摸了她的脸一下,我看到后心里不舒服很生气,心里说:这个男老师怎么可以去抚摸女生的脸?虽然我那时属于对于男女之别还没有开窍的青涩小男生,但这件事却留下了很深印象,一直没有忘记。
小龙也是我成都五中时同班的同学,我们那时不叫班而是叫五连六排。我一直记得我们的班主任廖光碧对我很好。1970年底沈阳军区空军雷达兵来我校招兵,廖老师极力推荐我去,推荐表格上说我是班上的优秀学生,虽然最后我因为政审没有当成兵(母亲因为凉山彝族叛乱被审查),我对廖老师一直心存感激。我在大理时嘱咐小龙回成都后帮助找找廖老师。她最近微信里回复我说已经找到廖老师了。据她说廖老师眼睛不好,几乎要失明了。下次如有机会再到成都,一定会去看看廖老师。
成都五中读书时的发的胸章
70年代初担任我们班班主任的廖老师。
廖老师教数学课。印象中她皮肤非常白,梳两个大长辫子。最记得的画面是:冬天时她穿个蓝色大棉衣,挺住怀孕的大肚子,在班上带领我们念毛语录。
小龙与当年五中五连六排的几个女生们,最近去看望眼睛快要失明的廖老师。廖老师今年已经76岁。
大毛 (女)
大毛是我成都通顺小学同班同学,读中学时,又是成都五中同学。有一件那时与大毛接触的事一直深刻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刚进入成都五中读书不久,大概是1969年夏秋之际,全校学生到成都附近一个叫洛带的地区学农。当时洛带属于简阳专区,而现在的洛带已经是成都市的一部分。
我们到洛带学农是打着红旗唱着歌步行去的。洛带是一个丘陵地区。我们全班都分散住在不同的农户家。四川农村与我见过的北方农村有个很大差别:北方农村有村子一说,所谓村子有点像个小镇,大家聚集在一个地方居住,各家相互之间距离很近。而四川农村则居住非常分散,尤其在山区,同一个生产队,这家与那家之间可能隔着个山头。
我与同班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昆被分配住在一个农户家。
有一天空闲时间我与也住在附近的几个男生在打谷场上玩篮球。我在接一个飞过来的篮球时,左手食指直接顶在篮球上,受了伤。然后有好几天食指疼痛并肿了起来。大毛是卫生员,我就去找她给我治疗手指。我记得翻过了一个山头,走了不短时间才找到大毛所住的农户家,大毛把我叫进她们住的屋里,叫我坐下,然后她拿出卫生箱,从箱子里掏出了一瓶估计是松节油之类的瓶子,把我受伤的手握住,用那瓶油不断轻轻按摩我的受伤的食指。当时男女界限分得很严,我与大毛从来不说话更没有什么交往。我那时16岁不到,已经开窍有男女之间的感觉,虽然在家里有姐妹妹,但从来没有触碰过其他同龄女性的手,对与女性任何的肌体接触都有种神秘感,我当时可以感觉到她的手的温度,不敢多说什么话,只是心里在说,哇!触摸到的女生的手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此事以后还会回味起那种感觉。
英英 (女)
在大理与小学同学们相处期间,大家都回忆起文革中机关发生的一些事。
我谈到我听到父亲被批斗的消息,吓得跑回家关上门躲起来,而我家姐妹都去了批斗父亲的现场观看。英英听完我的回忆后,接着讲了她亲身经历的以下一个故事:
当年造反派也来英英家抄家,并要把英英父亲抓走批斗。英英是家里老大,她挺身而出阻止造反派带走父亲,英英老家是天津,她父母都是北方人,她虽然年龄不大但是个子高大。她回忆她当时用力抓住带头的造反派头子的衣服领子,不让他带走父亲,而造反派头子也抓住了英英的衣服领子,两个人相互揪住对方衣服领子揪来揪去,僵持了好一阵。要知道英英当年也就是个13、4岁少女,而造反派头子可是个大男人,但英英毫不畏惧,为了保护父亲与他们拼命抵抗,我听后非常佩服。我当年就觉得我姐姐妹妹比我勇敢,现在发现英英比我姐姐妹妹更勇敢。我历来觉得女人比男人勇敢,我家奶奶我母亲我姐妹都是勇敢女性,而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例证:英英。
我们几个这次在大理见面的通顺小学建立了一个微信小群,我们这个小群从大理见面到现在一直非常热闹,每天聊得热火朝天。
回美已经近半年,大理之行与通顺小学发小们会面的场景声音还一直深深留在记忆中,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不时浮现眼前。
最近读到一句古诗:“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前半句的意思是:人生在有些关键时间点上的决定,如果没有做好,会造成一辈子的悔恨。后半句的意思则是:回首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可是人生已经迈入垂暮之年。所谓”千古“和”百年“都是文学夸张的说法。前半句应该与我们无关,我们大家都不应该会有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人生走过的每一段路,都是那个时代背景下的自然过程。但是后半句,至少对我而言,颇有感受,是啊,回首一望,好多事就像发生在昨天,可是一回神过来,发现我们都已经老了。所以此文就用”回首已是百年身“这句诗为标题。
不过估计小龙小渠不喜欢这个标题,她们两个心态年轻着呢,微信里一听我说老字,都会齐声抗议。
小龙小渠,对不起了,我又提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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