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往事:吹牛摆龙门阵冲壳子 父亲算是知识分子出身。 在教育程度栏一直填大学。按道理,读过大学,应该比较有生活情趣,会有很多爱好。但是父亲基本没有什么爱好,最大的嗜好就是聊天,北京话叫“侃大山”,用家乡话说就是“吹牛摆龙门阵冲壳子”。 我们家在成都时,对门邻居是郝伯伯家。郝伯伯是工农出身,可是很会玩,爱好广泛。郝伯伯爱照相也会照相,他们家里有120 相机和135相机. 郝伯伯爱打猎,家里有支德国双筒猎枪。郝伯伯也爱钓鱼,常常带孩子们外出钓鱼。郝伯伯家还有个留声机,常用留声机放唱片听歌听戏。小时候常听母亲数落父亲:“哎呀,你还是个大学生呢,和对门老郝比,真够土的,什么爱好也没有,就爱吹牛摆龙门阵冲壳子。” 父亲喜欢和家人聊天,和老朋友聊天,和任何碰到有机会聊天的人聊天。聊天聊高兴起来,可以聊到不睡觉的程度。 父亲1971年被解放出来工作后,到北京出差,去看望他的老朋友李伯伯。他们那是文革以来第一次见面,据李伯伯的爱人黄阿姨说,他们那次见面连续聊了几天几夜。搞得黄阿姨被迫搬到另一个房间睡。 记得1976年4月从青海回家探亲时,有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被父亲说话声吵醒。醒来一看,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我的屋子,坐在我床对面的椅子自己就聊开了。 我那次探亲,是和家人分开三年多之后。可能老头白天没有和我聊够,半夜了,还想继续聊,也不管我睡着与否,推开我的房门进来坐下就聊起来。我困得要死,搭理了几句,又睡着了。父亲这才离开我的房间。 父亲在昆明时最爱和三个老朋友聊天,他们是董叔叔,孙叔叔,和林叔叔。父亲常到这几个老朋友家去聊天,这些老朋友也会常到我家来聊天。他们聊天时,把房间门一关,然后就开始一面抽烟一面聊。他们聊天结束后,进房间一看,都是烟雾缭绕满屋。父亲总是每次聊天的主角,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到父亲在讲话。母亲常常指责父亲,“怎么听着老是你讲啊,你不要总是把着讲,要让别人也多讲讲啊。”孙叔叔有次来聊天,因为意见不合还和父亲争执起来。母亲听见孙叔叔生气地对父亲说,“你怎么还会给人扣帽子啊”。孙叔叔走后,母亲对父亲说,“你怎么聊天聊得让老孙生气了,明天我陪你去老孙家道歉” 父亲坚定地说: “我不去”。结果第二天,孙叔叔又来聊天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董叔叔的过世说起来也是和他们的聊天有点关系。有次父亲去董叔叔家聊天,聊了一个上午。父亲回家时,董叔叔又送父亲回家,边走边聊天。回我家后,又接着聊,结果董叔叔那天没有睡午觉,没有休息好,那天回家后就中风病到进了医院,心血管病逐渐加重,几年后就过世了。这几个叔叔都先于父亲过世。他们过世后,父亲少了聊天的伙伴和聊天的快乐,迅速衰老下去,也很快过世了。 父亲和他的朋友聊天聊什么?我没有过去听,还真不知道详情。不过可以肯定他们都就像我们万维的男性爷们博主一样,都是议论大事,或是忆旧,或是谈论国事天下事。 父亲和我聊天的内容非常广泛。聊得最多的是他的历史。父亲常常对我说,“过来过来,听我给你摆摆我的历史,要不然我死了后,你都不知道我做过些什么事。”我们家几个孩子都一致认为,和母亲相比,父亲的名利心太重。母亲写下的回忆,充满了亲情,人性,和内心深处的人生感悟。而父亲写下的回忆则是太过于政治太枯燥无味了。父亲一聊起来他的历史,就像一个自我叙述的政治履历表,常常很自豪地提到,他18岁就入党,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担任过什么职务。他发展过谁入党,他发展的党员以后都表现很不错,现在都在什么地方担任什么职务。连他上过几次天安门观礼台,吃过几次国宴,和毛主席照过几次像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听多了,老是那些东东,很烦,不过也不敢表现出来,每次还是尽量耐心听他讲。 父亲讲述的政治历史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他1939年加入地下党的过程。他那时读高中,李伯伯是年长他三岁的高年级同学,是地下党领导。李伯伯先是要他写一份自传,以后约他某日下午到城郊坟山上去见面,说是有人有事要和他谈。父亲按约定去了后,不见人来。回来后李伯伯对父亲说,那人有点事没有赴约,明天同样地方时间再会面吧。第二天父亲再去,人还是没有来。回来后李伯伯又把时间改在了第三天。第三天,人终于来了,那个人就是李伯伯本人。李伯伯通知父亲已经批准他入党,然后掏出一面党旗铺在地上,要父亲举起手来跟着他念誓词宣誓入党。从此父亲就加入了共产党。李伯伯前两次爽约显然是对父亲的考验,不过对党旗宣誓的仪式,这个情节有点出我意料之外。电影上看到过的那种共产党员宣誓入党的仪式,我以为大概只是在根据地解放区,或者红军八路军解放军里面才会有。地下党因为是地下,这套仪式应该是免了吧,没有想到连地下党也真的有这套仪式。 父亲虽然很政治,但他有时也会讲些很生活很人性的回忆,那是我最难忘最喜欢听的。我现在可以想起来的有这么一些: 父亲从我小时候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真幸福啊,还有爸爸,我可是从小就没有爸爸,我小时候很羡慕别人有爸爸。”我那时不懂他的话。现在明白了,父亲自幼丧父,有很深的孤儿寡母的体会,所以会发那样的感叹。 父亲讲过这样一件趣事:他少年时代有一次到家乡的一条河里光着屁股游泳时,脱下来的衣服放在岸边被人偷走,以后借了别人一条长衫穿上罩住赤裸的身体,才得以回家。 父亲也给我讲过他少年时代打架的事。我们家乡那一带地区的回民男子,从小都要去学习武术。父亲年轻时和叫“毛三”的堂哥一起向一个拳师学过些武术。(毛三解放以后一直在新疆军区步兵学校担任武术教官)。有一次,他和一个叫马财金的人到城北去玩。那个马财金,拳脚功夫不错,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打架斗殴很多,结怨不少。那天马财金被仇家认出来了,对方本来是追杀马,但因为父亲和他在一起,就连着父亲一起追杀,打斗之中,父亲手臂上还挨了对方一棍子。父亲和马且战且退,翻了好些人家院子里的墙才逃出追杀的重围,到了安全地方后,马才发现自己背上挨了一刀,留了很多血,奔跑逃命之中全然不知。马一发现自己流血了,人一下子就瘫倒了。父亲赶紧大声喊叫,给他鼓气,说不要紧不要紧,流血不多,不会有事,我带你去看医生。在父亲的鼓励下,马终于自己站了起来,由父亲搀扶着找到医生包扎了伤口。父亲说,当时他真怕马软下去爬不起来,因为他个子很大,父亲是背不动他的。 父亲讲过他高中毕业后,计划到昆明求学。没有钱,就在亲朋好友中一家一家寻求赞助。我们老家回民都有这个传统,凡是民族中的年轻子弟外出求学,凡是有能力都给以帮助,父亲的一个亲大伯,只给了两块银元,但一个血缘很远的远房亲戚长辈,却慷慨给了20块银元,让父亲非常感概。父亲说人与人之间的亲近程度,有些时候不是由血缘来决定的。以后父亲跟着马帮,走了10天路,才走到昆明,从此开始了他独立的人生。 有人说过,一个家庭中说话的总量是一定的,有人说得太多,有人就会说得少。我的性格完全不像父亲,我没有他那么地talkative。不要看我在博客世界里好像比较活跃,其实在博客世界以外的现实中,我不太善于聊天,特别是不太善于和不太熟悉的人聊天。我有时在想,我不爱说话,是不是我的话都让父亲给说光了? 今年是父亲过世11周年,父亲节之际,谨以此文纪念父亲。 相关链接: 马黑妹妹:回忆父亲二三事 父亲往事之一:重男轻女 生离死别忆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