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的彝族亲戚们
外公最早的老家在大凉山金阳县菠萝乡日博寨子。1920年, 外公12岁时,离开家乡跨过金沙江, 来到云南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外公离开时,母亲早已过世, 一个姐姐已经远嫁到沙马土司家,家里只有父亲和一个哥哥。外公与姐姐哥哥是同父异母。外公的父亲过世后,凉山老家那个寨子里,就只剩下哥哥一家了。
母亲回忆在她读小学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三个从金沙江对岸过来的外公凉山老家的彝族亲戚,为首的是外公的哥哥也就是母亲的大伯, 另外还带着两个娃子,有一个娃子会讲汉话,当翻译,名字叫金雀撒。外公个子比较矮,可外公的这个哥哥却个子高大。他们全部穿着与汉族完全不同的凉山彝族服饰, 身披查尔瓦,还背着枪。母亲的大伯带着一个羊皮口袋,口袋里装满了银锭。外公已经当兵在外,不在家中,外婆接待了他们。外婆是汉族,对接待他们有些不情愿。外婆私下里对母亲说:“唉, 碜死人了(云南话害羞丢份的意思), 家里来了那么多河对岸的倮倮,天天进进出出的。” 倮倮是老家汉族对金沙江对岸彝族的歧视性称呼。外婆安排他们住楼上。他们白天下楼来就坐着,也不说话只知道抽烟,和外婆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外婆不愿意和他们同桌吃饭,每天都先安排他们吃完饭上楼后,自己家人再吃饭。他们来找外公主要是听说外公在当兵, 想从外公那里搞几杆枪回去打冤家。(打冤家: 大凉山彝族不同部落寨子之间的仇杀)住了一段时间后,,因为外公不在,要不到枪,和外婆也没有什么交流,就又回到金沙江北岸的凉山去了。
大凉山彝族男性传统服饰(网上下载)
母亲凉山这个大伯有三个儿子, 老大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 只知道二儿子叫马黑古哈, 三儿子叫马黑乌达。
自从母亲大伯回凉山后,大伯家的老大来过昭通一次。母亲记得这个老大比母亲年龄大,是堂哥。母亲这个堂哥会玩月琴,住在母亲家的楼上时常会弹琴。他以后从昭通去了个旧,找到在那里当兵的外公。几个月后,他背着外公给他的几杆枪,穿着一身外公给他买的白色的学生装,从个旧回到昭通,然后又过金沙江回了凉山。有一年他听人说他的堂妹也就是母亲要结婚了(实际是谣传), 就打了一些金银首饰过江来给妹妹祝贺。路途之中,他露了财,被人看见身上带有金银,在一个小旅店中被劫财者杀害了。
老三马黑乌达性格暴躁,50年代在西南民族学院学习时, 本来都要入团了,但因为和一个藏族同学打架, 没有被批准入团。打架的起因是藏族同学嘲笑彝族的服饰,说你们彝族穿裤子就像穿个大麻袋。他回骂说,你们穿的藏袍只穿一只袖子,那是什么衣服啊,两个人就打起来,据说他一拳把那个藏族同学的鼻梁骨打断,为此受了处分。马黑乌达西南民院毕业后,回到凉山工作, 常从凉山来乐山外公家玩。母亲听外公讲过这样一件关于马黑乌达的事:有一次外公给他讲长春起义的事。他听后这样对外公说:叔叔啊,你当时应该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曾泽生犹豫不决,不听你的劝说起义,你就把他干掉,带领部队起义,这样不就立大功了吗? 外公对母亲说; : “我一生义字当头,怎么可能为了个人名利做那样的事。这小子心狠手辣, 居然会那么去想,将来可能会出事。” 马黑乌达以后在凉山工作单位不知道为什么事,被关进监狱,最后死在监狱中。 50年代外公外婆几个舅舅与马黑乌达在乐山的合照。后排站立者为马黑乌达
老二马黑古哈是我唯一见过的来自大凉山的舅舅。
马黑古哈很小年纪就被地质队招工去做搬运工的工作。虽然是地质队的苦力, 但是是吃商品粮有工资的正式工作。他讲过这样一件他在地质队期间发生的事: 他在地质队工作时,都住集体宿舍,存下的工资都是藏在随身行李的某一个地方。有一天发现存下的工资不见了,他知道是地质队里一个同宿舍的汉族小伙子偷的。他那时还不会怎么说汉话。他采取的办法是一到周末时间,就屁股上背上一把铁榔头,跟着那个小伙子走,小伙子到那里就跟到那里。小伙子进商店他就跟着进了商店,小伙子进餐馆吃饭,他也进餐馆, 坐在在旁边,不吃饭也不说话, 就看着小伙子,意思大概是说我知道你偷我的钱,我就看着你怎么花我的钱。每个周末都是如此, 这样紧跟了一段时间后,古哈的心理战让小伙子心里发毛害怕了, 他最后退还了从古哈那里偷来的钱。
古哈几乎每隔几年都会到乐山来看望外公。我家到成都后,古哈到乐山后,也会来成都看望母亲。他来我家时披着黑色的查尔瓦, 带着一顶军帽,红黑的脸堂,一看就不是汉人是少数民族。院子里的孩子们都知道我家来了个少数民族,那是我一次深切感觉到我家的少数民族背景渊源。父亲奶奶是回族,但是回族服饰和汉族一样,也说汉话,除了饮食清真,一般根本看不出与汉族的差别来,而马黑古哈舅舅的少数民族特征却是非常明显。古哈个大强壮,还披着件彝族的黑色查尔瓦, 我在院子里和他走一起,在院子里的孩子们面前,感觉很提劲, 心里说,我有这么个舅舅,看谁敢惹我。
古哈舅舅爱喝酒。 他每次来时,我都会拿我家的酒票去附近的康庄街副食店给他打酒来喝。他把酒瓶就放在床头下面。每天早上一起床,就会看见他拿起酒瓶对着嘴就喝几口,什么下酒菜也不吃。他在凉山吃惯了彝族的坨坨肉,就说吃我家煮的肉就像喝稀饭,不好吃。凉山彝族的坨坨肉,不能煮得太软太熟,据说生一点硬一点才香。古哈离开地质队后, 被分配到县里的国营农场,工作是放羊。他放羊时,就采集天麻。他每次到成都来看母亲,都会送母亲一袋他自己采集的天麻。文革中凉山彝族叛乱,包围了古哈所在的国营农场,枪杀了当夜住在农场的县长,叛匪临走时,用彝话对古哈说,“马黑子莫(彝话官家的意思),我们必须也抢你的东西,不然他们会认为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这样叛匪就 抢走了古哈的一些行李其中有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母亲送古哈的,因为古哈是文盲, 母亲在笔记本上写了自己的通信地址以备古哈请人给母亲写信时用。解放军剿灭叛匪后,从叛匪窝里找到那本有母亲通信地址的笔记本, 怀疑母亲是凉山叛乱的后台,为此审查母亲不短时间,害的我没有当上沈阳空军雷达兵,那是我曾经写过的另一个故事。《博文· 文革:凉山彝族叛乱改变了我的人生》
有次古哈来成都时,我带他去看过一场片名叫《海岸风雷》的阿尔巴尼亚电影,那是个儿童场电影,他那么大个子拿着儿童场电影票跟我进场,被检票人员拦下。我对检票人员说他是从凉山来的彝族,那个检票的小伙子非常灵活,马上一鞠躬向电影院里摆手说,“少数民族啊,欢迎欢迎”,就让他进去了。那部电影里,有个酒吧里一个男的亲吻一个女的的画面。古哈看到那个场面时,电影院里使劲捅我。意思很吃惊?很刺激?还是什么?我不知道。他那时30岁左右了,还没有结婚连对象也没有,现在想想看,他那样的反应很正常。
外公在世时,帮助古哈联系了乐山郊区的一个国营农场的工作,就从凉山的国营农场转到乐山的这个农场了。在农场工作时,与当地农村的一个回乡知青结婚成家还有了一个儿子叫东东。说起来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个东东长得非常像外公,比几个舅舅都像。原来电脑里有张东东的照片,现在找不到了。古哈的太太比他年龄小很多,而且还有文化,从这点上看好像不般配。但古哈拿工资吃商品粮,从这点看又比太太强很多。2008年回成都到乐山时,见到了古哈,他那时已经过70了。看起来身体还不错。问他还喝酒吗, 他回答说早就戒酒了。古哈的儿子东东前几年开车带古哈回过一次金阳老家那个寨子, 母亲为此还还专门打电话给古哈,问他爷爷的坟还在不在,需不需要修建。古哈回答说,爷爷的坟已经被新修建的田压住,早就不在了。古哈告诉母亲,彝族不讲究汉族修祖坟拜祖先那一套东东, 任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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